夏夜的风裹着塘荷的甜香掠过飞檐,潼眠将竹梯倚在墙头时,檐角的铜铃正巧叮咚作响。周明棠立在阶前抬眸,见潼眠月白长衫被晚风掀起,袖口绣着的银线竹叶在月华下若隐若现,恍若画中走出的仙人踏雪而来。
“当心。”潼眠伸手虚扶,待她踩上第一级竹梯才收回手掌。木梯在夜风里微微轻颤,周明棠攥梯棱的指尖发白,忽觉得头顶落下一片暗影——是潼眠俯身探来,墨发如瀑垂落,将半边月光都遮作朦胧:“抓住我的手。”
潼眠的掌心温热,带着微微薄茧,周明棠猜测可能是常年握药碾的缘故。周明棠仰头望去,只见那人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身后银河璀璨,竟像是伸手便能摘到星辰。
瓦片还留着白日的余温。周明棠挨着青瓦坐下:“原来站得高了,连月光都这般不同。”她望着远处蜿蜒的护城河,粼粼波光里浮动着碎银般的月影,不知想起什么,语气忽地柔软,“小时候卧病,总觉得月亮在窗外瞧着我笑话。”
潼眠抬眸,那月光如水:“月亮哪会笑话人?它只是把故事都藏进倒影里。”
“那伍公子呢,你有什么故事呢?”伍念棠自打认识以来的这几日,一向恪守男女大防,今日却邀她同赏月,周明棠总觉得他心里藏着故事,她好奇。“明明对我无意,却对我这么好。”
周明棠眼神黯淡,自嘲地笑了笑,望向潼眠的眼里泛着水雾。
“我…”没料想周明棠如此直白,潼眠犹豫了,要不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其实我一直喜欢的都是太子殿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突然移情,我只是想试探一下,若我喜欢上了别人,他会不会有一丝不舍。”周明棠下意识地低眸,许是想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滴不让滑落。
“周姑娘,我接近你确有目的,但是在下对你的好是真的,想治好你让你开心也是真的。”月光映得她眉眼温柔如画,恍惚间,潼眠撤掉了塑形术,一袭月白袍衬得她肤白如雪,朦朦胧胧。
周明棠瞪大双眼,眼前的伍念棠瞬间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那张脸如月出云海,眼眸流转间泄出银河碎光,但眉眼间却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你是…永安殿下?”周明棠抬起的指尖停滞在半空,轻咳缩回手,“不,应该是百里陛下,我早该想到的,能让太子殿下如此在意的人,只有您。”
“周姑娘,我并不是有意欺瞒。”潼眠眼眸低垂,再抬眸时,样貌已是满身书卷气的游医伍念棠。
“这些年我无数次幻想您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太子殿下念念不忘,今日见到了,是我不自量力了。”周明棠咳得单薄肩头颤动,声音轻得像飘散的药香,“殿下他…因为您喜欢红衣,所以常年也着红袍,他从不隐藏他对您的喜欢,这种偏爱,明棠羡慕,但不嫉妒。”
“周姑娘的病乃郁结所致,何不放下?”周明棠是个很好的姑娘,对司马炿月一片痴心,可惜痴心错付,还伤了身子。
周明棠声音渐弱,言语间又轻咳了几声:“百里陛下,明日还请您单独来国公府,我与父亲有要事相商。”她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笑,“这次明棠可能真的是要放下了。”
“我与司马炿月并无可能,相反,我们俩还隔着悠之的仇,此次也是迫不得已合作。”
“百里陛下心悦的是容璟殿下吧,他那样拧巴的人,您都时时容忍他,对他处处照顾。”
“阿容只是受了蓝鳍鱼宝的影响,他以前也是个温柔的人,默默陪着我。”提到楼容璟名字时,潼眠眼里的温柔更加化不开了。
国公府朱漆大门轰然闭合,潼眠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门廊风灯骤然熄灭,暗卫玄铁靴底碾碎树枝的声响如潮水漫来。
潼眠揽住周明棠腰身旋身而起的刹那,檐角铜铃被剑气激得乱颤,她足尖点过荷塘,将周明棠安置在五丈外的回廊边。
“国公这是何意?”她嗓音浸着霜雪,广袖翻卷间震落暗卫。青衫寸寸化作雪色月白袍,眉间朱砂印破开塑形术,露出底色惊心动魄的艳色。
周笃手中剑穗突然嗡鸣,他望着庭院中白衣胜雪的身影,剑尖凝着的夜露坠在青砖上。
“父亲!”周明棠跌跌撞撞扑来,杏色披锦缠住剑锋,“她真是...”
周笃官袍如黑云坠地,他单膝砸碎三块地砖:“臣溇兆前禁军统领周笃,参见陛下!”剑身映出他颤抖的胡须,也映出潼眠衣袖中的飞花剑。
满庭暗卫如黑鸦伏地,佩刀磕碰声似骤雨打荷。潼眠怔怔望着周笃官袍内衬露出的溇兆玄鸟纹玉佩,那是他父皇亲卫的印记。她箭步上前扶起周笃:“这玉佩朕认得,作不得假。”
原来苏旺要肃清的“奸佞”,竟是潜伏飖澹的忠良。
“请陛下随臣移驾书房。”周笃让出身位,躬身抬掌做了个请的手势。
书房博古架缓缓移开时,赫然出现一个暗门。暗室内火光映出满室灵位——皆是溇兆周家祖先灵位,最末位的牌位还蒙着素娟,隐约可见【爱妻尤氏之位】的字样。
“四年前,臣奉命去半月湾协助潼呈殿下平乱,我夫人被叛军所杀,随后我忍痛护着棠儿退守到安全之地,机缘巧合结识了苏旺。随后我将计就计,为了获取苏旺信任,我谎称躲避叛军逃难至此,成功混入他的麾下。”周笃讲述着潼眠一直在调查的半月湾叛乱之事。
“四年前你混入苏旺麾下,那三年前的清风镇...”潼眠不禁联想到三年前被屠村的清风镇,为了掩盖屠村的事实,谎称疫病一把火烧了村子。
“是臣所为,为了军功,这是最快的办法,他们只是飖澹人!”周笃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爱妻死于叛乱,女儿也郁郁寡欢留下病根,他怎能不恨这些飖澹人。
“周笃,你忘了,他们也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袖中的拳头生生掐出血痕,她不是气愤,而是无奈。
潼眠知道没有资格指责他,战争从来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就像周笃,在苏旺眼里,他是飖澹朝堂的奸佞;但在潼眠眼里,周笃却是忍辱负重多年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