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黑街出过不小的乱子,夫人您听说过?对,就是一位先王妃被劫走的旧闻。”
“哈比卜是那时投靠我们的。我的丈夫在城中名声还不错,不是吗?呵呵……虽然我总觉得,他的行侠仗义有些太不顾及家里。”
今早,梅姬登门拜访了我,想借一步和我谈谈晚宴的事情。她们家中有一处极为僻静的阁楼。
没什么比幽暗的小房间更适合聊这些私事了。话语一说出口,就像小虫扎入蜘蛛网一样被重重帷幕黏住,透不出声息。人很容易在这种环境里抛却戒备,交换彼此的观点。
“所以,哈比卜算是单相思咯?”
我们坐在窗边的阴凉处,剥开一两颗点心的糖衣。两枚蜜饯的果核贴在匣子里交头接耳。
“嗯,您可以这样认为……说实话,那天晚宴快结束时,哈比卜突然拦住我倾诉了一些过于暧昧的心声,连我都吓了一大跳。我当然和他划清了界限,但您明白,人言可畏。”
梅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在那种情况下,我的丈夫恐怕会处死哈比卜的。为了大家都好,还是让它变成一个小秘密吧?”
“你说得对,梅姬。失去哈比卜的损失可太大了。”转眼的功夫,装零食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我由衷地说,“真羡慕你们有个不错的厨子。”
“幸运有时也算一种不幸。”梅姬叹了口气。
话题进入间歇,她侧目向阁楼的小窗子外眺望,不知看到了什么,敛去笑意。语气也变得严肃:“哈娜夫人,还有一件事必须告知您——”
“您在会客室所见到的一切场面,无论它有多么离奇,千万别和其他人谈论,好吗?”
我立刻反应过来,却不得不装着糊涂说:“噢,您不提及,我还真不愿意回想起来呢。那个奇怪的男人,直叫人赧颜汗下……”
“他的确是个折磨人的上司。”梅姬苦笑了一下,“我的丈夫就是在为那种人谋事。”
我心思微动,顺势又问:“听起来,他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吗?”
“比这更加严重。他是苏丹。”
没想到,梅姬毫不避讳此事,直接与我坦言:“夫人,他是苏丹……所以请您务必守口如瓶,如果让其他人知道您看见了什么,难免会招致灾祸。”
“苏丹?我们的王?”
我赶紧表现得像一个从没见过苏丹的人,惊讶地捂住了嘴。但愿我的演技不会太拙劣。
“可是他看上去非常荒唐。”
“诚然如此。”梅姬无可奈何地说,“和您想象中大相径庭吧?毕竟苏丹曾是一位精明的、伟大的君主。可是在大约一年以前,他的性子变了很多。”
“是吗?”我的眉头跳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哈娜呀哈娜,你把权力当成了什么温良的东西?”
梅姬轻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我看向窗外。远方,巍峨的宫殿屹立在光辉普照的群山脚边。
“苏丹命人推倒了先帝在世时修缮的大理石建筑,将一砖一瓦都改换成青金石质地,尽管这并无必要。
“他下令开渠运河,却不再关心征税和拨款是否用于工程本身。
“渐渐地,苏丹只在乎自身的欢愉。”
英勇的君王总是缺乏一位新的美人。普天之下的乐趣都源源不断输送到宫廷。
他就像一只为公共所有的宠物,被供奉在黄金铸造的大窝。贵族阶级竭尽全力地向群众灌输一个观点:苏丹是可爱的,苏丹是仁慈的。故而苏丹的幸福就是国家的幸福。
在精心装点的话术之下,苛捐杂税也恍若为猫儿贡献的抚养金一般合理。人民爱戴,人民情愿,人民乐意。
这一年来,帝国所劳役的血肉、压榨的汗水比任何时候都要浩大。
即便如此,苏丹感到异常乏味。
梅姬说,“去年,的确有一位王室饮鸩离世,不少人将君主的放诞与消沉归咎于那场意外打击,但……王的心意怎么能妄自揣测呢?”
我想她说得对,人们不该想方设法找寻各种理由解释苏丹的剧变。事实上,苏丹始终如一,过去的他只是自发地玩了一场扮演明君的游戏,现在又厌倦了规则。
他需要新的乐趣。
几个月后,梅姬和我再度聊起宫里的见闻,神情更加忧虑。听说今天上朝时,苏丹接见了一位异国的女术士,那名女巫向他介绍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游戏……
四位重臣被苏丹当庭斩首,阿尔图接任了其中一人的工作。
他们本来有无数机会阻止一切走到今日的地步。然而在苏丹放纵享乐之初,以权谋私的贵族乐于把水搅浑。
人们放任王座上的庞然大物日益膨胀,终于有一天,怪物的阴影蔓延笼罩了整个王都。
我的心情一片死寂。既然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改变故事的发展,倒不如平静地迎接现实。
麦娜尔的东方探险也快结束了。我开始考虑是否要在告别帝国之前劝阻阿尔图明哲保身,或者干脆带着他们一块跑路。
不过这一回,阿尔图还没来得及进入主线剧情,苏丹就先一步玩脱了。
那本来是一张青铜品级的征服卡。梅姬告诉我,苏丹从不把这种难度的卡片放在心上,以至于从小盒子里取出它时,肉眼可见地有些失望。
恰好帝国边境有一支屡次进犯的部族,苏丹就发话下去,要亲自领军平息这场纷争。
皇家圆盾军团声势惊人,出征的铁骑经过我所居住的街巷时,吵得屋檐都在震动。伊曼在睡梦中盖住了我的耳朵。
时隔多日,我们已经对苏丹的新变化习以为常,翌日约会时,还在打赌他又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恶行。
谁都没料到战无不胜的王居然输在对他最容易的环节。
不日后,苏丹负伤濒死的消息传遍了都城。由于帝国尚未确立储君,假若此时国王暴毙,新旧政权交替的过程定然要经历一场血腥斗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城内陷入混乱,朝中上下惶惶不安。有些胆小的贵族见势不对,更是卷着钱跑回了故乡。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帝国失去那个祸害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苏丹不能太早丧命。还不是时候,至少也要拖到原作的时间才行。
没有奈费勒和阿尔图这类起义者的参与,不知道新上位的苏丹会是什么东西。要是一个比一个烂就算了吧。
我终究不忍心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篡改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未来,再三思索后下定决心,得想办法带着往生护符潜入王宫。
见到苏丹——掐死他,复活他,离开他……永别了尊贵的贱人。
自从苏丹怠政,奈布哈尼也愈来愈多地泡在美酒与温柔乡里,想找到他并非难事。
就是在看到我时,他吓了一大跳,颤抖地用手摸向自己的脉搏。
确认心脏依然跳动有力,奈布哈尼念了一句“万幸”,继而眼中才后知后觉地浮现出狂喜,“原来真的是您……现在我该怎么称呼您?”
这个漂亮的男人太过聪明,即使在醉意朦胧中也顷刻想通了真相,没有表现出分毫好奇。他安静地听完前因后果,思量了少许便答应我的求助,“请您随我来吧。”
我假扮成奈布哈尼的侍女,用暗色的头纱将长发包裹得滴水不漏,低垂着头颅混过了宫廷侍卫的检查。
金箔镶嵌的穹顶在摇曳的烛光里忽明忽暗,苏丹躺在他的金丝锦帐。
近处观察之下,苏丹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奄奄一息。他依然清醒着,只是对外界的问候懒于理会。任凭御医絮絮地说什么,他只重复着诸如“军费”“漏洞”的字眼,用饱含嘲弄的语调不断地咒骂“这座国家被人蛀空了”。
医生围在病榻前忙碌,铜盆里的清水被淘洗成血红,侍女就再接一盆水。奈布哈尼遣散了他们,走到床边单膝跪下。
“陛下,我来看望您了。”近卫恭敬地拜见他的王子。恍惚间一如回到了少年,他立誓效忠于达玛拉的时刻。
苏丹淡淡地望着他谦卑的面容,许久才嗤笑着问,“奈布哈尼卿,我现在越来越分不清了。不如你来说说看,你是真心探病的吗?”
……
其实我本来不想把魔戒还回去,而是打算用往生护符给苏丹续一次命。能拖到奈费勒或者阿尔图有能力起兵就够了。
但是,当我亲眼看到苏丹这幅样子,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接收到一种强大的危险预兆:他好像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曾几何时,就连为人构陷、身陷囹圄、冲锋苦战都没有绝望过的达玛拉,如今竟被困在看不见的混沌里。
会不会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错了?
苏丹的暴虐与腐朽不该归咎于外物,他才是罪孽本身。
并非魔戒使达玛拉覆灭,而恰恰是有了魔戒,才能让那个厌倦了无趣又热衷于自毁的疯子活得下去。
而我改变了他的命运。
一次起死回生是绝不管用的,被钉在王座上的苏丹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毁了自己。
该死的——还给你,还给你总行了吧。达玛拉!
挂在脖颈上的戒指宛若在发烫,奈布哈尼反手准备接过往生护符时,我咬牙切齿地将它递了过去。
尽管这超出了原定的计划,奈布哈尼仍是凭借着灵活的头脑修改了话术,对苏丹说:“哈沃西亚太妃嘱托过臣一件事情,她要求臣如有必要,就将这个遗物转交给您。”
苏丹终于有所动容,眼神森然地看向了他的宠臣,“不要说那个名字。”
奈布哈尼躬了躬身子:“请您恕罪。但是,您总该看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我确信苏丹的瞳孔在某一瞬间收窄了,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无形事物悄然崩塌。
他几乎是挣扎着爬起来、从奈布哈尼手中夺过那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漆黑的眼底泛着空洞的恶意,腰间缠绕的洁白纱布在牵扯中绽放出繁茂美好的石榴花。
苏丹毫不犹豫地将万逝戒推入最后一个指节,带着无尽的怨憎冷酷地笑着,仿佛如此便能将自己的愚蠢剖析得鲜血淋漓——
“这算是你留给我的报复吗?哈沃西亚。我自作多情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我死后一年有余,苏丹变得加倍恨我。
不管怎么说,苏丹暂且振作起来了。憎恨比爱更让人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