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牡丹并没有唱歌跳舞,也没有弹琴。她只是挥一挥袖,挨个敬了一遍酒。
玉宵想,这也很合理,毕竟她不是真的花魁牡丹,再演下去怕是要露馅了。
万花楼是个相对“高雅”之地,就连竞价都那么含蓄——每个人发一张桃花笺,用尖细的羊亳笔写上出价。
玉宵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不嫌事大地在纸笺上写了个“一万两”。
喝了一盏茶,一个看起来有头有脸的掌柜一样的人来宣布竞价结果。
“最高价是来自长安国公府的沈隐年公子,一万两!”
果不其然,除了玉宵,没人会出这么离谱的价。
玉宵走出帘幕,接受众人的惊呼和掌声。
“真是出手不凡啊,一万两!一万两!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巧了!我也没见过!”
“我没听错吧?一万两?他疯了吧!”
“一万两能把万花楼买下来了。”
“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有钱人的世界我们永远不懂。”
“一万两对长安的贵族而言,不过是洒洒水。”
“就相当于我们的一百两。”
玉宵以折扇掩唇,笑得乐不可支。
二哥啊二哥,你不是想低调吗?今天我让你出名出个够。不出一个晚上,你以万两白银猎艳的故事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了。
掌柜的忙来奉承:“哎哟公子,真是您本人大驾光临啊!先开始听他们小的说,我还不信来着,不曾想真是您本尊,失敬失敬,有失远迎啊!您请坐,我去地窖里把陈年的女儿红挖出来,或者,您想来点御贡的铁观音?来人呐!好酒好菜伺候着!”
掌柜的亲自为她布菜奉茶,一刻不停地献殷勤:“您呐,先吃着。牡丹姑娘这就去焚香沐浴,待您吃完这盏酒,就妥妥的了!”
玉宵心想,什么妥妥的?是拿着我的金腰牌去钱庄取钱了吧?
她可比谁都急,毕竟只有这样,才能真的逼出隐年。
她刚饮下第三杯,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就急不可耐地破窗而入。
他大叫:“沈玉宵,你这疯狗!”
短短的四个字道尽了隐年心中的愤懑不平,却骂得沈玉宵通体舒畅。
她一个没绷住,放声大笑起来。
骤然生变,人声鼎沸的场子突兀安静下来,四壁回响着沈玉宵爽朗的笑声。
顾君琪和青棠面面相觑,头一回见到有人被骂还这么开心的。
刹那之间,沈隐年就冲到了沈玉宵面前:“你笑什么?”
“哎哟,这是谁啊?”沈玉宵矫揉造作地拉长语调,“是我们二哥哥隐年公子啊,你总算是来见小妹了啊?小妹见你一把年纪了还不开窍,甚是着急,特为你觅得知音美人,怎么样,满不满意?”
沈隐年头顶青筋直冒,看上去快要气绝身亡了。
沈玉宵还要添一把火:“想来这位美人是你的老相识,就无需小妹多费唇舌了。”
她为隐年倒一杯酒:“二哥哥,请满饮此杯。”
隐年恨得牙痒痒,当即不再废话,唰的一声拔出明晃晃的承影剑,直指玉宵的咽喉。
六亲不认,他沈隐年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玉宵却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坐下来,再喝了一杯,缓缓道:“二哥哥,我劝你悬崖勒马,别再执迷不悟。”
“少废话,我今天就杀了你,以正家风。”沈隐年怒不可遏。
“啧啧啧,杀就杀,还要扣个帽子,你真当老爹信你的鬼话。”玉宵颇不赞同,“我只想问你,近日梨花园的新戏可看了吗?”
“什么?”隐年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玉宵紧盯着剑尖,一步步走近了,剑尖堪堪抵在喉咙,仿佛要划破一层皮。
她轻吐出三个字:“定风波。”
话音刚落,一只夜光杯飞旋而来,撞上了隐年的手腕,力道精准强劲,承影剑脱手而出,两条修长身影犹如蛟龙出海,腾空而至,优雅而飘忽。
隐年却也不是吃素的,当下脚尖一挑,承影重回手中。一道犀利剑气破空攻来,眼看就要劈上玉宵面门,玉宵闪身疾躲,眨眼之间,青棠的短剑在隐年手臂绕了个圈,急转方向,不声不响地点中了隐年的穴道。
好一个乱中取静,攻其不备。
玉宵顺势抬腿一踹,将隐年顶到墙上,在他吃痛之际,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
隐年的唇角渗出一丝血线,玉宵收着力气,但下手还是很重。
他痛苦地咳了两声,怨念地瞪向青棠:“你帮她?”
玉宵得意地笑:“怎么了?不能帮我吗?帮我是应该的,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了。隐年,你就好好受着吧。”
咔嗒一声,顾君琪从腰间取出金刚锁链,锁在了隐年的左手腕上。
玉宵取过另一头,锁在自己的右手腕。
“隐年,在你交出解药之前,休想逃离我。”她晃晃手腕,“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交出解药,一切好说。”
“沈玉宵,你抓错人了。”隐年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管你吃错了什么药,立刻放了我。”
玉宵豪不怜惜地踩上他的肩头,隐年不得不屈身跪地,双目猩红地瞪着她。
“听好了,我可不会窝窝囊囊地躺在床上等死,就算要死,我也要拉着你垫背。”沈玉宵恶狠狠地说。
“沈玉宵,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隐年气喘吁吁地说,“你中了什么毒?我真不知道啊!”
“别装。”玉宵冷声道,“近来瀚州的大疫你会不知道?你不就奔着这个来的吗?那天在白狐公子的地宫,你扮作神秘人,用一根淬了毒的金针偷袭我。真没印象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神秘人真不是我。”
“好啊,你当我没有证据?那天神秘人在我身旁一闪而过,我闻见了他身上的沉水香。沈隐年,这可是你最爱的香,且价格昂贵,普天之下能用上它的人屈指可数。”
“那就是有人蓄意陷害了。玉宵,我知道你着急。既然你中了毒,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坐视不理,你放了我,我帮你一起找。正好,我也要解决此次瘟疫之乱,你们几个都在,我们不妨同舟共济。”隐年见风使舵的本事还是没落下。
“好,算你识相。我不管是不是你下的毒,但你一定知道解药在哪里。沈隐年,你记好了,我死之前一定先杀了你,你最好给我上上心。”
“好,好……不过你能不能先放了我,我们兄妹两个锁在一起,成何体统?”
“不行,你死心吧。”玉宵断然拒绝。她将隐年拉起来,像押送犯人一样制住他。
周遭看热闹的人都吓呆了,一时间鸡飞狗跳的,有人藏在桌肚下,有人尖叫着跑来跑去。
掌柜的是见惯世面的,不怕死地迎了上来:“公子……牡丹姑娘恭候多时,您要不要见一见?”
玉宵凌厉的目光沉了沉:“要见的。”
说着一行人上了楼,掌柜的也没敢来攀扯什么“只能进一个人”的话。
少顷,几个人在牡丹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在座的可谓是各怀鬼胎,奈何没有戳穿对方,只得继续演下去。
一阵诡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牡丹赔着笑道:“各位客官,不知有何吩咐?”
玉宵捋了捋思绪,淡淡道:“小牡丹,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要什么,找到你姐姐?”
小牡丹闻言,轻叹一口气:“其实我早有预感,姐姐凶多吉少,我假扮姐姐,举办这场赏花会,只想找出真凶。我想,那个凶手一定是姐姐的恩客。我也是心存侥幸,明知道这样没有用,可什么也不做,实在不安心。公子,若你能帮我找到姐姐,或者找到凶手,小女子结草衔环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上次你与牡丹会面,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小牡丹回忆道:“三天前的夜里,就在这个房间里,姐姐把我喊了来——”
她说:“妹妹,明天夜里亥时在码头见,我带你走。”
我问:“去哪儿?”
她说:“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把你的行李都收拾好,我们去一个世外桃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只觉得意外,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姐姐,是说真的吗……没有照身帖和路引,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这个你放心,姐姐已经安排好了,这两样东西,明日就能拿到。”
……
小牡丹说到这里,窗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夜风吹落海棠花瓣,花窗前一片狼藉。
玉宵道:“可惜她失约了,你苦等一夜,没有结果。你没有办法,只得顺水推舟,在雷鸣镖局的安排下,假扮成花魁,继续活下去,暗中寻找姐姐或者凶手的下落。”
小牡丹忧愁地点头:“是这样的,公子,什么都瞒不过您。”
“关于那个恩客,你姐姐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姐姐素日不让我涉足万花楼,她把我藏起来,暗中接济我。雷鸣镖局虽然知道,可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玉宵思索了一会,道:“你平常都做些什么?”言罢,她瞟了瞟小牡丹的手指。
小牡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把手指藏在了袖子里,怯懦道:“做些绣活,补贴家用。姐姐虽然有钱,却没有自由,我想多攒一些钱,好帮姐姐脱身。”
她这番话说得很是辛酸,一时间,众人无言,只是很同情地看着她。
玉宵指了指隐年:“这个人你见过吗?”无视隐年对自己怒目而视。
小牡丹摇头:“没有,今天是第一次见,花楼的事,姐姐一个字也不说。”
“你们两个长得很像,是双生姐妹?”玉宵柔声问。
“是……明明姐姐跟我一般大,却背负了太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找到姐姐。”小牡丹哽咽道。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就叫小牡丹。我这样活在暗处的人,没有名字更容易活下去……公子,说起我的身世,那是一段秘辛。可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和姐姐本是官宦之女,家中长辈犯了事,我们便被官卖为奴,几经辗转,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官府的规矩您知道,一个也不放过的,可我们俩长得像,谁也分不清谁,姐姐便谎称自己是唯一的女儿,把我的存在瞒了下来。”
玉宵道:“这事很难办。”
小牡丹接话道:“是,雷鸣镖局暗中帮了不少忙。”
玉宵问:“你有什么怀疑对象吗?”
“没有。”小牡丹泪水涟涟,“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只求公子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