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单湛和许卓都不怎么来陪梁曼了。
单湛说他打算在这个镇上给镖局开个分店,这样便可将晋南晋北惯常走镖的线路全串成一片。最近,他每天都翻墙溜出去在小镇上寻找合适的门头。但他嫌许卓光搁那杵着也不会压价,他不愿带他出门,让他留下来陪梁曼。可不知为何许卓却死活不肯与梁曼单独呆在一起。非跟着单湛天天鬼鬼祟祟翻墙。
梁曼倒是非常赞成他们这桩事。虽然几人早已算得上很熟了,但她心里总觉得自己在耽误他们时间。人家两个正儿八经镖师不仅不能去工作反而天天窝在这里发霉。她向单湛表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这几天他们几个已经和白华渊混得挺熟了,她倒觉得白府里根本没什么不安全。
因此今天她是一个人来针灸。可结束后她才发现自己衣服忘了拿,便又折回去取。
来到门口,却听屋子里有人在说话。梁曼本想敲敲门的,但又思及之前那个小童白青说府上有贵客到来,她稍微有些犹豫。
门后却有一道男子清润的声音,梁曼认出这是白华渊在讲话。
白华渊道:“…既然七弟已经将周边的州府游历个遍,如今可有什么收获?”
一道倨傲的少年声音传来:“能有什么收获,这穷乡僻壤的,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原本听到有不认识的人梁曼该直接就走的。但她却总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又摸着脑袋想不起在哪听过。好奇心促使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继续立在这儿听了下去。
那个少年继续道:“我还去了青州一趟呢。之前听说此处有个姓刘的地绅,在本地手眼通天呼风唤雨,原还想此人或许能有些用处。谁知去了才知道,嗤…”
白华渊道:“可是他不愿意?”
少年道:“非也。是这个人不知怎地,突地发了什么病不能再理事了。他将手底下的钱庄商铺全部解散,还把家里的奴仆都给放了出去。”
梁曼呆住了。
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事,她本该马上就走的。可是这不争气的双腿就像生了根一样,莫名其妙地不能动了。
屋内的人诧异地追问:“这是得了什么毛病,竟然如此严重?”
少年冷笑:“我差人打听了一阵。有一种说法是,他根本没有得病,只是他刚娶回家的女人跟别人跑了。他觉得是自己亏心事做多了才如此不顺,为了换取功德他便散尽家财,想要以此祈求上天垂怜。”
白华渊叹道:“没想到,此人竟还是个痴情种。”
少年大肆嘲笑:“痴情个屁!据说啊,刚开始时他躲在屋子里三天没出门。等出来时大家才发现他头发全白了,之后便来四处散家财。依我看,他多半是接受不了被带绿帽子的事实,直接被那对奸.夫淫.妇活活气疯了…”
走廊那头远远的有个陌生老头走来。梁曼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偷听。
她勉强稳住杂乱的心神,跌跌撞撞地往自己房间里去。屋子里的人并不知道外面有人听到了这一切,还在继续聊着。
白华渊道:“一夜白头?若是忧思过虑心火过旺导致了精枯血衰,倒也确实会有头发倒白这种可能…”
屋子里的人继续道:“何止是一夜白头呢,我听说他还…”说到这,他微微压低了声音。
白华渊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瞎了?他竟如此…”
之前那人仍是无所谓的嘲讽:“什么痴情人,我看实在蠢得相当可以。都这样有权有势了,啧啧。还被一个女人耍的团团转,真是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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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曼一口气跑回屋子,她哐地反手将门关上。梁曼呆站在原地,心脏仍一直砰砰狂跳。
屋子里的话仍然在她耳边回响。
他散尽家财,头发全白…是因为她?
梁曼闭上眼,似乎真能真切地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独自伫立于树下。
她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进了胸口,痛的她喘不过气。一直以来,强行压住的回忆像海浪般铺天盖地地涌现。浓烈的愧疚包裹住所有,强烈的情绪逼得她整个人再也站不住了。
梁曼顺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脑海中的思绪已经乱成一片。
都是因为她,他才这样么?为了一个才认识不过几个月的人,他竟然会散尽家财,放弃了自己复仇的使命?
…等等!不对不对!
她为什么要为他难受?这一切明明都是他罪有应得!这是老天都看不下去她被欺负,专门来替她出气的!
他活该!全都是他活该!她不该为他难过!
可是无论自己怎样对自己洗脑,心口处酸酸胀胀的异样还是一刻不停。
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不再内疚,只好尝试着换个方式思考。
…他这样也不一定就是因为自己啊?
她在脑海中疯狂地为那个人找寻着借口。也许,也许他散尽家财是因为别的原因,他头发白了也不一定就是因为自己呀…
他那样一个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做出这些事?他这么做,底下肯定有别的阴谋!
也许他是担心自己树大招风惹上什么麻烦,想要以此掩蔽锋芒。这事根本就和自己没有关系。
就算是和自己有关,这一切搞不好就是他使的一招苦肉计,他这样也是为了想让她心软。所以,他很有可能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
他发白了,也不一定是因为伤心而白头。反而很有可能是因为被她欺骗了而愤怒到白头…
她为了自己不愧疚而疯狂找了无数个理由。但有一个声音总是在轻轻地告诉自己:他就是全心地信任了自己,然后又被自己伤透了心。否则以他的本事,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让自己走出青州。
是另外一道声音又在提醒自己:对于他那种人来说,他怎么可能就只为了一个女人而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这一切一定又是他的阴谋!
两种声音吵的不可开交,她根本无法分辨出谁对谁错。心里隐隐地想要支持第二种想法,但最后却是第一种想法占了上风。
她其实清楚的很,之前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即使相当讨厌他但也确实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自毁倾向。多年复仇无果带来的压力早已经快要把他逼得喘不过气,她记得他曾经多次隐晦地提及过希望自己早日解脱,以此来摆脱身上背负的无法完成的使命。
他早就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却又在找到她这个精神支柱后勉强地苟延残喘。但是她却走了。
她走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没了,所以他崩溃了,什么都不要了。
事情的原委就是如此简单。
最后她只能赌气的想:好!就算他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自己,但那又怎样!自己就是欺骗他又逃跑了,那又怎样!
他曾经对自己那样凌辱折磨,自己不跑,还要被他继续欺辱一辈子吗?
那道声音轻轻的说:是的,你当然该跑,你也当然该恨他。
但是你和他却不一样。他不会因为骗你愧疚,而你却会为骗他愧疚。
她无言以对。
是的,她再怎么找理由为他的行为解释,为自己开脱,都无法停止自己的愧疚。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这样。他害了自己那么多,把自己的自尊反复踩在脚底,与他的恶毒相比起来,自己的离开甚至根本都称不上是报复。
可即便如此,当听到他现在如此的凄惨,那种怅然若失的酸涩却还是将她整颗心脏牢牢裹挟。明明她应该幸灾乐祸,为了他如今的下场捧腹大笑才对。
可她确实如此。当知道了一个欺辱过自己的恶棍因为自己而如此一败涂地,竟然还会因为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地难过。
天渐渐黑了,她就这样坐在地上呆愣着想了好久。
恍恍惚惚间她明白了,原来她的两种想法其实都是真的。
是了,他散家财是真的,一夜白头也是真的,全都是他的阴谋诡计,也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他就是故意这样做给她看的。他很清楚她性格上的弱点,他非常清楚她就是这么一个心软且从不愿意欠别人情的人,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令她良心难安。
他根本不是在祈求上天,他是在祈求她的可怜。
如他所愿,他的计谋几乎快要得逞了。这些天来她一直强迫着自己忘记两人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但当听到他现今如此凄凉,排山倒海的愧疚还是将她淹没了,甚至竟然还真的生出了一丝想要回去看看他的冲动。
明明理智上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不欠他分毫,可是心底里,那抹骗取了真心的惶恐,却还是把她折磨的坐立难安。
他的计谋,真的要得逞了。
她真的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