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村长类似的“人”坐在每一张桌子边,他们穿着的破烂衣衫已有百年未换,早就与灰色皮肤黏连在了一起,布满脏污的皮肤下隐隐透露出不属于活人世界的青白色。
狗叫声在棋牌室门口徘徊一会儿后渐渐远去,也带着声音一同离开。
“……”全场死寂。
按理说,棋牌室应当十分热闹才是,但大部分污染物既没有关注从门外走来的柳易两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挪动手臂,在桌上那如肉团般的扑克牌与麻将里翻动。
只有一张只坐了一人的桌子,那人沉默地转动脑袋看过来,没有眼白的眼珠沉沉注视两人,像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于是柳易看了沈平澜一眼后,率先走了过去。
挥了挥侵略到身边的香烟烟雾,他在空座位上一屁股坐下。也就在身体触及座位的刹那,感官中的世界骤变——
旁边牌桌赌输的大吼,催着出牌的吆喝声,洗麻将的哗啦声,间或夹杂着某些奇异沙哑、不甚清楚的窃窃私语,一股脑儿钻进了耳畔。
眼前的扑克牌桌也不再是布满血污的样子,焕然一新宛如刚刚买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面前,一叠闪亮亮的扑克牌整齐地叠在桌上,第一张牌背面那红白相间的纹路在头顶一盏灯的照耀下,鲜艳到几乎刺目的地步。
再抬头看向前方,那个污染物的“面色”好像比刚才看到的好了一些,依旧直勾勾盯着自己。
旁边传来拉凳子的声音,沈平澜在他身旁落座。
在坐下的瞬间,男人也发现了感官世界的改变,一瞬涌入的嘈杂声响令他眉头微动。
看来不仅是这些污染物,整座棋牌室都成了某种怪物,单纯站在室内,与选择加入牌局,感知到的场景截然不同。
尤桓对污染物笑了笑,然后抬手拿起了桌上的扑克牌——
被提前洗乱的牌很快分发给了桌边三个人,沈平澜拿起自己的牌看了几眼,面无表情地发出斗地主的声音:“叫地主。”
柳易盯着自己的牌面认真看了好一会儿。他此前其实没有接触过这种人类的游戏,因此很是新奇,对于规则也只是一知半解。
他和污染物都没有叫地主的打算,于是第一局猎人先生当了地主,在阵营上与柳易分开。
柳易发现沈平澜的牌技还怪好的,并且还在牌局中不动声色地引导他理解规则。
很快第一局以地主胜利为结束,结束时污染物手上还有八张牌,柳易还有两张。
他清晰地看到污染物的眉头动了动,像是在心说新来的人好像有几把刷子,而后他听到它缓慢而低沉地开口道:“第二局……该加入赌注了。”
柳易笑眯眯地问:“好啊,赌什么?”
“……”污染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细说,只说,“先赌一点……小的。”
说罢,它身后拿过扑克牌,全部翻到背面,洗牌,发牌。
柳易与沈平澜都没有多问“小的”赌注是什么,开始了第二轮牌局。
这一次污染物当了地主,柳易对这一游戏渐渐上手,与沈平澜配合默契,成功赢下了牌局。
“……”污染物握着手上来不及打出去的两张牌,沉默片刻后缓缓张开嘴,手伸入嘴中用力一拽——
“啪”地一声,一块黑乎乎的事物掉到了柳易面前,是它的舌头。
这就是小的赌注了。
“再来。”它一张嘴,嘴里便涌出一股乌黑的血,流到桌上,染黑了扑克牌。
柳易还没说话,“当啷”一声,一个装着一盘“瓜子”的托盘在身侧落下,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目青白、双眼漆黑的中年女人神色木然,举着托盘站在他身边。
把手中的瓜子放下后,她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一步一步,拖着有点瘸的步伐走向了下一桌。
而自她身后脚步蹒跚地走出了一个黑影,沙哑声音随之横插进牌桌:“你们……玩不玩……麻将?”
第二个污染物自女污染物身后现身,嘴上还叼着一根烟屁股,它一走近,香烟烟雾随之扑到了柳易面上。
他抬起眼一看,这才发现那“香烟”并非香烟,而是一截漆黑的事物,很难说清那是草灰、木屑还是血肉。
新污染物在他们面前站定,缺了一截的脚在空中晃荡,着不了地。
牌桌上的污染物说道:“我……可以。”然后它看向柳易二人:“你们呢……?”
这次是沈平澜发话:“可以。”
换桌,四个“人”在麻将桌上落座。
“噼里啪啦”的洗牌声后,第三轮赌局开始,那个一直和柳易他们玩的污染物缓缓道:“这一次……该正常赌了。”
柳易微微抬起头,越过它的身体看向站在它身后那高大健硕的灰发男人——他的父亲,轻笑了下:“来吧。”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麻将被打混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
原本看上去整洁如新的桌面,开始被淋漓的肉块侵染。
最开始是耳朵、眼珠,然后是手指、胳膊、小腿。
最后是肝脏、胰脏、小肠。
柳易与沈平澜手边的血肉堆积起半米高,一根苍白肋骨斜斜插在柳易右侧的桌面上,那骨头表面泛着活的纹路,像是眼眸,怨恨地看向他。
反观另外两个污染物桌边空空如也,连身上也像桌面一般“干净”。
足足十五轮,几乎每一轮它们都是满盘皆输。
因为柳易与沈平澜有两人,总归会出现某个人输掉的情况,偶有手头没有“筹码”的情况,都是沈平澜为自己或代替柳易付出筹码——直接切割身上的血肉。
猎人的自愈能力同样远超常人,仅仅是割一块肉的话,很快就能长好。
当然,柳易实际上是赢得最多的。
不是因为他熟知规则,而是因为隐去存在感的他爸在帮他作弊。
“啪”地一声,一个污染物猛地站了起来,嘶哑地道:“我……不玩了!”
它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拖着四肢中只剩下一条腿的身躯离开了棋牌室。
另一个污染物——也就是后来加入的那一只——似是有些犹豫,还没等它作出决定,空出的凳子上坐下了一个人影。
仅仅只是坐着,那高与宽都超出常人一截的身影,就将旁边的污染物衬托得像是一只畏缩的老鼠。
污染物愣了一下。沈平澜目光一肃,紧紧盯着坐到牌桌上的“新人”。
杂乱的灰发,交错穿插发间的金色圆环,没错,这个戴口罩的高壮男人,正是他在村口刚见过的那只异类!
柳易的父亲在帮着柳易作了会儿弊后,也选择加入了游戏。
“你是……”污染物疑惑地盯着柳父,迟疑地出声问道。
“……”柳父没有回话,只是沉默。
“哎,别管那么多了,快开始吧!”柳易及时出声催促,拉回了污染物的注意力。
这些常年浸淫于棋牌室中的污染物,显然对这些游戏已产生了近乎规则的执念,他一开口,它立即将注意力转回了桌面上。
洗牌声再起。
这一局,沈平澜赢了。
污染物神色难看地将手伸入口腔,用力一扯——
“沙拉!”
皮肉与口腔内部间产生黏连的丝线,缱缱绻绻像是不愿分离,但最终还是被它重重撕下。
带着牙齿、带着牙龈、带着上下腭,整个“嘴”被它丢在了牌桌正中央,血液缓缓流出,向四面八方蔓延。
而柳父则沉默着,将手放入口袋里掏了掏,也扔出了一块漆黑的血肉,不知来自何处。
接着又是第二轮、第三轮……
直到某一刻,浑身上下只剩了个躯干的污染物猛地仰起脑袋,黑乎乎的触须自它眼眶与伤口截面处徐徐探出,将它从凳子上猛然撑起。
桌子随之晃了晃,大量血肉团块原本高高堆叠在桌上,此时哗啦啦倾倒在地,覆盖了早已被黑色青筋与污血盖满的桌面。
柳易一手托腮,看着它的身上一点一点长出新的四肢、嘴巴等部位,在嘴巴长好的第一时间,它发出了一声不耐的嘶吼:“不……玩了!你们肯定……合伙,出老千……!”
他一听不干了,父亲帮他调查协会任务的事情,那能叫出老千么,“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你牌技差。”
污染物叼着烟,冷冷道:“我好心……陪你们这几个新……人玩,可不是来被……你们耍的!”
它看起来有点想出手,但目光在触及柳父与沈平澜两个身材高大的“同类”后,犹豫了下。
正好这时它的新手臂长了出来,它下意识一挥,端着空托盘往棋牌室深处走去的女性污染物被他撞到,一个趔趄,手中的托盘乒乓掉在了地上。
女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而疑似棋牌室老板的男性污染物正好有了发泄怒火的窗口,在下一秒逼近一步,直接一巴掌糊了上去:“说了……多少次,还不长眼?我……要你这……臭娘们有什么用?!”
女人的脑袋在它那超出凡人的大力之下,直接被拍得转了接近一百八十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啦声,软绵绵地卡在了身后。
柳易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污染物扇了一巴掌显然还没有过瘾,上去又是一脚,直接将女污染物踹倒在地。
女人趴在地上,折了的脑袋耷拉在后背上,摇摇晃晃地看向了步步紧逼的男人,嘴唇开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踹人和倒地的动静都很大,但周围牌桌上没有一个人转头看一眼,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牌桌,继续着属于自己的游戏。
眼看污染物要上前补第二脚,柳易忍不住伸手抓住它的衣服后领,“别打她!”
污染物试着往前走,却发现衣领被揪住的力量还挺大,一下子没走动,它转过身用纯黑眼目死死盯住柳易,冷冰冰道:“我教训我自己的……婆娘,和你……有什么关系?”
它又上下打量柳易几眼:“你……你们看着很面生……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这个女的在外面的……姘头!”
柳易瞪大了眼睛看着它:“我不是!只是……家庭暴力是不对的。”
污染物哼笑着,此刻的它看上去竟是有了几分人样,“对不对的……又不是你决定的,我教训婆娘……那是……天经地义!”
“……”柳易觉得和这个人无理可说,于是看向地上折了头的女人,“你快走吧。”
“……”
然而地上的女人不回他的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软绵绵的脖子骨碌碌歪向一边,令它的双目对准了满是黑污的地板。它脸上的表情木然,从被骂被打到倒地,没有一丝变化,僵硬到近乎展露出一种冷峻。
柳易愣了一下。
沈平澜站在他身后,全程没有动作,只是沉默观察着这起事件,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改变什么——除非他直接掏出刀来,把棋牌室里的人都砍死。
尘归尘土归土,才可没有压迫、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麻木。
但他至少目前还不能这样做,这里聚集了很多村里的污染物,或许能打探出重要情报。
光是一个牌局,就让他摸清楚了此地污染物的许多共通特性。
此外,无论怎样……无论是施暴者也好,可怜的受害者也好,都已经是污染物了,身为人类的他们早已死亡。它们都是怪物,都是他清除的目标。他救不了它。
是的,他救不了……柳易也救不了,这个女人救不回来了。
突然似有所觉,他猛然往前看去——
那个高大的异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女污染物身后,从灰变棕的凌乱长发随着它微微低头而垂落,大量烙铁般的丝线缠绕住满是伤疤的面孔。
它变模样了,变成了在黄昏乐土看过的样子。
为什么?
它因为什么而变模样,又为什么……正以一种近乎悲伤的目光,看着地上的污染物?
沈平澜心头霎时充满疑惑。而男污染物此时也抬起手臂,想要挣脱柳易的钳制。
“嘻嘻,哈哈哈!”
这时,一阵稚嫩的笑声自棋牌室门口传来,极富穿透力地回荡在整个室内,打断了动作。
无论是站着的棋牌室“老板”,还是地上的“老板娘”,此刻都齐齐转头向门口看去。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