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够”,“需求”。
村长收下了钱,话语看似还是重复无意义,实则给出了一些关键信息。
柳易试着拼凑出话语背后的含义:“你喜欢钱,你想要赚更多的钱,所以你利用了村里的‘需求’来赚钱?”
“……”村长睁着纯黑的眼眸,冷冷注视他半晌,似是有些不明白这个同类说话怎么这么流利,有种出乎寻常的智慧感。
而后它缓缓转过身,没有再理会柳易,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嘴里又一边念叨了起来:
“钱,不够啊,不够……等着,我会想办法,赚更多钱,赚大钱……”
“钱,永远不会嫌多……”
声音被关上的大门切断。柳易扬起脑袋,打量村长进入的楼房的全貌。他到海牙镇之前,曾有过一些旧的刊物书籍,他从那里面看到过这种房屋。
据说这种叫“自建房”,是农村地区特有的建筑物。村里的人富有以后,就会花钱,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重建更大、更豪华的楼,模仿“别墅”,模仿效果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但居住面积可比城市里的公寓大多了。
这栋三层楼房笼罩在黑暗里,原本应当是白金色的外墙也变作了破败的灰色,所有的阳台露台都被蓝色玻璃封住。
玻璃窗落了大片大片的灰和血迹,几乎变成了黑色,柳易的目光在其上一扫而过,与一个站在窗后的黑影对上了。
那黑影静静站在玻璃窗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屋外的场景,一动不动,宛如死物。
从身高体型来看……这位或许是村长口中的“儿子”?
村长进去后,楼房被一股污染力量所封闭,想要进入就要用蛮力打破,这就违背了柳易他们潜入的初衷。
于是柳易收回了视线。
沈平澜对他无声地做出了个手势,意思是小心绕开狗群和老树,深入萍纺村看看。
柳易也无声地点了点头。
“汪汪!汪呜呜呜——”
毛发稀疏、身体多处糜烂的田园犬们站在老树后面一点儿的地方,正埋头大吃着什么东西,舌齿翻动,传出黏腻的咕叽声,时而还有狗发出威胁的吠叫,警告其他同类不要抢夺自己的那一份食物。
沈平澜伸出手,压下了柳易伸长了想看看它们到底在吃什么的脑袋,抓着他绕开了进食中的狗群,走左侧平房后方的一条小路,向村里深入。
在稍稍远离狗群之后,沈平澜才松开了按在柳易肩膀上的手。
柳易仰头看看他,觉得他好像认为自己不太靠谱。这怎么会呢?
沈平澜直直无视了青年的目光,拿出那指针似的污染检测道具,对准了旁边的一座农村平房。
从指针的表现来看,平房里应当没有潜伏什么强大的生物。
“进去看看。”沈平澜说着,走到平房外围墙的墙根下,打量了一下,直接从墙上一大块坍塌破洞走了进去,闯民房闯得理直气壮。
柳易也跟着走进去,还没等他看一看人类农村的围院里长个什么样,一道黑影自墙角那堆灰扑扑的杂物里一跃而出,一柄长满锈斑的草叉呼啸着划过空气,直朝他而来!
院子里竟有埋伏!
柳易没料到这一出,但也没慌乱,从容地往后撤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草叉间的距离,而后抬起手臂,食指轻轻一点草叉尖端。
偷袭者一僵,紧接着一道烈烈刀光从它头顶落下,又自它身下抽离。等待有片刻后,它的身躯中央从上到下出现一条完整血线,两瓣身体缓缓开裂。
能清晰看见那被切开的横截面上,大量呈丝状的粘稠血肉急切蠕动,似是想拉住彼此,保持身体的完整。可沈平澜的刀太利了,它徒劳无功,两半身体跌落在地。
柳易随手抽出它手里的草叉,轻轻戳了戳尸体,低声道:“太弱了,怪不得检查不出来。”
沈平澜“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道:“这种低劣的污染武器就不要拿着了。”
“哦。”柳易把草叉放回怪物手里。
解决了不讲武德的污染物,两人这才从后门真正走进平房。
刚跨过门槛,一股怪味便扑面而来,汇合了灰尘、泥土、血,还有种很难描述的……香味。
不是香气的“香”,而是烧香的“香”,熏熏的,如某种有生命的实体,绕着鼻腔打转。
平房里有几个房间,每一个都很简陋,没有门,只有从门框垂下来的破布帘子。
柳易掀开一道帘子,走进一个疑似卧室的房间里,看到了香味的来源——
一张落满灰的床裹着一具落满灰的干尸,靠着墙矗立在卧室一角,而对着床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灰黄画报,画下摆着一张木桌子,桌子上星星点点,是六炷香还燃着,散发细细青烟。
六这个数字在民间文化里非常特别——或者说,它在某些信仰里具有很高的地位。
传闻创世神花了六天创造生灵与陆海,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生机,原始的六个“天灵”的诞生也花费了六天,最初的大陆也有六块,只不过其中一块在创世早期就已淹没于无尽晦暗中,只余明面上的五块。
——“六”,这是天灵教常用的数字。
柳易走上前,仔细打量画报上那个画风抽象的天灵:“又是天灵教。根据灾变之前的几期乡村调查报告,天灵教在农村地区的覆盖率比城市中高一倍……”
贫穷,落后,缺乏精神层面的给养,这种地方更容易诞生信仰。
沈平澜则看向床上的干尸,“这位应当就是天灵教的虔信者了,因此死后幸运地得到保佑,没有成为污染物。”
而后他转头看向柳易,望着青年清瘦的背影,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个地方,这个村子……你觉得适应吗?”
柳易没有回头,回答的声音里好似有笑意:“当然适应啊,为什么问这个?我不是只能当后勤的那种人,沈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然后他转过头,故意微微蹙眉道:“沈哥,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会协助你的。”
沈平澜说了声“没有”,就不再说话了。
他不是不相信柳易,而是他心里渐渐产生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像大树缠上了前所未见的藤蔓,他突然有点不愿意柳易跟着他涉入险境。
可这种时候,又会有一种理性对他自己道:不要过度担心,柳易不是一般助理,他冷静,心理强大,反应迅速,具备超快速污染抑制天赋,他是助手,不是需要呵护的花朵。
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在心底最深的地方轻轻说:
柳易不仅不是一般助理,他根本不是一般人,因为那种冷静与态度……无论信任与否,总之,不要再担忧了。
念头纠缠中,沈平澜忽地眼神一凝,走上前小心揭开了墙上的画报,也揭过了刚才的对话。
具有乌发蓝肤的天灵形象被掀到一边,在天灵画报之下竟然还有另一幅画——
画上绘制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娃娃,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红肚兜,身下簇拥着几个小一些的娃娃。
大头娃娃点了腮红的脸挂着笑,直勾勾朝画外看来。
“送子娃娃?”闲时读了不少杂书的柳易一眼认出了这画的是谁,“这在灾变时代之前就是很常见的民间信仰形象,也确实有很多流派认为,包括送子娃娃在内的许多民间信仰是天灵在凡间的化身或变体,因此将两者当做一者来祭祀的人不在少数。民间普遍认为,定期祭拜送子娃娃像,每月献上一碗撒了芝麻的米饭,能够让送子娃娃派遣坐下小童,投胎进入家……”
“咯咯——”
介绍的话语被平房外传来的一阵熟悉动静打断。
是守村野兽。
柳易闭上嘴,侧耳倾听。
“咯咯咯咔咔咔咔——”
他几乎能想象出,受到刀伤导致骨头受伤的守村野兽,在村中踱步的同时,不断扭动着脖颈,断裂的骨头一寸一寸,互相摩擦,时而嵌合,时而卡住。
“沙沙……沙沙……”打结的长毛摩擦地面,地面上被血迹覆盖,厚厚血痂阻止了尘土的飞扬。
“沙沙——”
突然间,脚步声停止了——就在柳易他们所在的平房门口。
“咔啦,咔啦,咯!”一连串骨头相碰的声音接着一声脆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柳易与沈平澜站在屋内,与它只隔了几面土墙,不由面面相觑。
墙上褪色的送子娃娃的目光,横插在两人中间,微笑着注视他们无声商讨下一步行动。
守村野兽是发现了他们?还是恰好在这里停下?它接下来要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作出决断,外面又有新的声音响了起来:
“咕……咕……咕……”那是一种非常古怪、很难形容的声音,像是人在吞咽口水时自己会听到的声音,却又多了股粘稠之感,仿佛声音的主人在干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
“……”沈平澜向柳易打了个手势,然后缓缓掀开帘子,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所幸平房的门已经破了,不需要开门的动静,就能走出平房。
走出屋门,这样一来,沈平澜站在门口,就这么穿越了同样没有了门的围墙,与站在院外的守村野兽正面相对,中间没有任何阻碍。
“咕……咕……”
守村野兽没有在意他,显然它并不是意识到村里进了外乡人才来的,它俯下身,半断不断的脑袋就这么吊在下方,埋进了地上一团乌黑粘稠的东西里。
“咕……咕……”
那没有嘴唇的嘴像圆孔似地张开,一点一点,吞食着这团东西。
奇怪的声音,正是它将食物吃进嘴里、吃进喉咙里的声音,是小块的食物在它的喉咙里艰难蠕动。
他微微皱眉,发现守村野兽的进食非常吃力,一次只能吃掉一点点,还有吞咽困难,吃了半天,那团东西也只少了一丁点。
这个强度的异类,正常而言不该有那么细小、崎岖的进食系统。它们要大口进食,才能摄取足够多的营养,不然根本成长不到这个程度——这个道理,无论对什么生物都是一样的。
他砍的那两刀,还不至于阻碍它的进食,所以它是天然或者后天被别的东西限制,才会出现这种反常的进食状况的。
男人身后传来轻盈的微动,是柳易也跟着走了出来。
看了眼外面的情况,柳易眉头微扬,显然是想到了一样的事情。
在两人的强势围观下,守村野兽缓慢地吃完了那一小团奇怪物体。
它刚刚抬起头,一声犬吠像是要震破天际似地,喊得沈、柳二人心头一跳:
“汪!”
撒丫子狂奔的哒哒声中,一条“狗”从门外土路上出现,直接停在平房门口,转身正对他们,俯下壮硕无毛的身躯,对他们咧嘴低吼:
“汪汪汪嗷呜!”
相比此前见到的狗群,它更加高大一些,身上的毛发也更稀少,狰狞头部偏右侧有一个硕大血洞,头骨碎了半块,苍白柔软的脑组织裸露出来。
“哈,哈……汪汪汪!”它伸出内脏鞣制成的舌头,可涎水直接从下颌的破洞处漏了出来。它又是一阵狂嗥,脑组织随之乱颤,露出细细密密的孔洞,依稀可见还有蛆虫在洞中进进出出。
看到它耸动鼻子,对他们狂叫的模样,柳易就知道事情变得有些不妙。
这只看着与常狗不同的污染物犬,好像嗅出他俩是“外来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