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妖之地顾韶清是知道的。

一般来说，妖精诞生于人间，未沾血孽时就与人族居住在一处。但若是犯了血煞，被修士发现，就会将他们丢到极西不毛之地，由镇妖宝器关押，直到修为被生生消磨殆尽。

若修为尽散，妖还活着，这时妖族就有机会出去。但一般来说，没有妖族能熬得过修为被生生抽干的酷刑；便是熬过了，也会被同类蚕食。

是以，罪妖之地，基本上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虎奴作为最早掌管乌羽集市的人，被玉京台抓走之后，乌羽集市竟然安然无恙开到现在？

玄乌点化虎奴……很难说不是为自己挡灾的啊！

刘里正立时噤声不敢再多言。

他不能确定，当着明心的面说起这些，是不是小燕刻意要给这个新来的天才一个下马威。他只是卑贱的人修，在妖族的地盘乱说话是会死的。

谁说妖修没有心眼来着？但凡开了灵智，妖与人都一样狡诈。

出乎意料的，明心很冷静，什么也没说。

小燕见没人接她的话茬，无趣地撇撇嘴，轻盈地走进两步，恶狠狠踩住右边修士的手，骂道：“喊喊喊，喊什么喊！进了这里就给我听话，少在这哭天喊地，学不聪明就去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指桑骂槐。

修士惨烈的呼救声响彻监牢。

小燕出了口恶气，才又笑眯眯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不久前这里还新进来两个玉京台的小弟子，就把这小子关在他们一起吧！”

刘里正哪敢反驳，应着就跟进去了。

越往里深入，越能看到地面上积年的血迹。刘里正纵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依然为这里的血腥而心惊。

修士多是硬骨头，才专门关押在最底层。凡人是不会被关在这里的。也正因此，这里的刑具和因重刑而死的人格外多。

将要走到尽头，小燕才停下脚步，“到了。”

火光照亮漆黑的牢房，粗糙的地面上结着干涸的血迹，牢房里两名弟子一坐一站、戒备地看向小燕。

小燕咧嘴看向他们，毫不设防地打开牢门。

她不担心修者趁她开门逃出来，因为这牢房被设置了阵法，就像镇妖宝器一样，但凡进来的修士，没有一个能动用法术。甚至待得久了，自己的修为也会缓慢流逝。

无论是人不如妖，还是牢房里的阵法，简直就像玄乌对人族的反抗一般。人间的妖族地位低下，他就在乌羽集市让人类成为奴隶；修士将妖族关进罪妖之地，他就在乌羽集市把修士关进牢房。

不过，玉京台的弟子也不是时时都能抓到的。

修界魁首玉京台，还不是区区玄乌惹得起的。抓到今次这两个，也不过是他运气好罢了。

小燕将顾韶清丢进去，说道：“你们呢，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好好的玉京台修士，怎么就被妖族抓起来了？也别这么看我，你们这种眼神，小燕我呀，见得多了！”

“砰”地一下，顾韶清摔在地上。

年轻的少女快速走过去扶起他，倔强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怒视着小燕，“你别得意，你作恶多端，一定会遭报应的！”

小燕轻嗤一声，狠戾的光自眼中闪逝，“这么漂亮的眼睛，等你死了我就把它挖下来，泡在酸菜缸里和酒吃了！”

少女惊得一抖，旁边的男修士护在她身前，示意不要再惹怒小燕。

小燕舔舔嘴角，转身走了。

刘里正心惊胆战地跟上她。

明心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终于将目光在牢房内逗留一瞬，旋即走远了。

“二师兄……”小燕走后，少女终于害怕地啜泣出声。

“小师妹，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二师兄轻叹一声，揉着她的头发。

不多时，火把依次熄灭，牢房内再一次恢复沉寂。

另一头，何县令带着两个侍卫在西市街淘古玩。

他刻意走走停停，时不时拿起感兴趣的物件赏玩，眼神却不定地飘向暗处。

忽然间，一道羽箭破空而来，以一种刁钻的角度避开两个侍卫，飞向何县令的后脑勺！

再要躲避已是来不及。

瞬息之间，长鞭裂空而出，骤然击断飞袭的羽箭！

是莫大娘出手了。

侍卫马上反应过来，一人护着何县令撤离，另一人追逐着羽箭的源头而去。街头巷尾跳出数十名暗卫，西市街的居民商贩们尖叫着四处逃窜。

何县令可不管他们，被作为诱饵已经让他吓破了胆，只顾着往安全的地方跑，直到跑出西市街回到马车上，他才拍拍胸脯惊骇道：“吓死我了！”

莫大娘提着“虎子”的后领自远处款款而来，轻笑道：“就这点胆子，也敢跟着主子做事？看看吧，区区一个凡人。”

她将“虎子”丢在马车前。

何县令探着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看上去人事不知的“虎子”，小声说：“他怎么办？”

“我得去请示主子。这家伙对岳鸣隽重要得很。”莫大娘说，“先回去，把他关起来再说。”

何县令哪敢反驳她？一句话也不敢说，示意侍卫带上人，驱车回府了。

回到府上，何县令捏着鼻子把人丢进地牢，都不敢独自待着，紧跟着莫大娘进了地道。

就趁这个当口，自院子里走出个书生，四顾一番进了地牢。

地牢的守卫见到他，竟轻易地让开路，问也不问。

书生的袖子里似乎揣着什么，步履急切地走到“虎子”跟前晃他，“醒醒，虎子，别睡了，醒醒！”

纪无名睁开眼，看向他，眼底一丝细微的金芒闪过，“你是……季微？”

“是我，该死，你怎么被抓了！那莫大娘真是个邪门人物。”季微急得直冒汗，“听我说，辰时三刻的消息不是我传给你的，也不是我把你的行踪泄露给他们的！刘家村现在都是他们的人，岳大哥安排的眼线几乎都被他们抓完了，昨日我的消息根本没传出去！”

季微年轻时和岳鸣隽是同窗，岳鸣隽曾有恩于他，是以他才进了县令府做个师爷，时不时替岳鸣隽留意何县令的动向。

可现在，他说何县令去西市街的消息不是他传给岳鸣隽的。

纪无名道：“你的意思是，岳鸣隽这段时间所有听到的消息，都是刘家村想让他听到的消息？”

“是！刘家村早就被何县令渗透了。虎子，你快逃，我把县令府的部署图给你。”季微从袖口掏出折叠的纸张，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别待在这，这里的眼线几乎都被关起来了，有几个我都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也许哪天我也会死……虎子，趁我还有能力帮你，你快走，带着岳大哥走得越远越好！方清寺和慈幼院的布置也别管了……”

纪无名一把抓住他的手，坚定有力地说：“你别慌，死不了，没那么糟糕。”

季微懵然地看着他。

“我知道有诈，所以，冷静一点。”纪无名道，“现在蒲云镇上还有多少能用的人手？”

季微喘着气，咽了口唾沫，说道：“昨天被抓走两个，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不足二十个。”

“够用了。”纪无名眯着眼，“你从这二十个里，分十个去城外，混进难民堆，必要时刻迎合岳鸣隽。剩下的，想办法把他们调到县令府周围埋伏下，明天晚上听我命令行动。”

“你要干什么？”

“我相信岳鸣隽。何县令一定会自寻死路，你要做的，是让那十个去城外的人想办法带上足够的武器，煽动难民的情绪。”纪无名说，“后天早上，尽你所能让何县令亲自去布施，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去。最好再让他带上士兵，以十数人为佳。”

季微看着他淡然的表情，微微瞪大眼，“你疯了？你让何县令亲自去布施，想做什么？”

“岳鸣隽被掣肘，不能再蛰伏下去了。最迟明天中午，他一定会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对他来说，往后的每一天，报仇的时机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了。”纪无名说，“季微，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我的想法。”

他一定是疯了！他要逼岳鸣隽反！

季微不敢置信地想着，盯住“虎子”平静的面庞，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太危险了，方清寺的部署没有准备好，慈幼院也根本没收到消息。

可是……

他说的是对的。

以何县令收拾眼线的速度，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机了。不出一个月，何县令就一定会查到慈幼院，再半个月，就能摸进方清寺。如果岳鸣隽再沉浸在刘家村给他编织的消息网中，他就只能自取灭亡。

何县令根本不应该这么聪明，他有这样的魄力，从一开始谈县就不会如此贫苦。

是从刘里正和莫大娘来了以后，一切才会发生变化……

季微心绪复杂，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纪无名直视他，说：“今夜之前，去一趟书房，把镇中的布防图给我。”

明天，虎子就会醒过来。虎子一旦醒过来，岳鸣隽就会知道纪无名已经被抓走，就会意识到不对劲。

纪无名相信岳鸣隽一定会有行动，他要做的，就是给岳鸣隽创造最好的机会、接应对方。

季微点点头，将府上的部署图纸交给他，锁上门快步走出地牢。

守卫是他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进来得这么顺利。

纪无名将图纸记下，指尖一把火燃起，那图纸便刹那间化作灰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