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人瞩目,刘里正出了村子就走进隐蔽的拐角,那里有他一早就备好的驴车。
他把人带上驴车,摇摇晃晃往镇子的方向行驶。那是里正家里仅剩的一头驴,人丁稀少的刘家村不是没人打过它的主意,最后都不了了之。
一路上尽是荒芜,偶尔会看到腐烂缺失的尸体横在路边,除此之外,连鸟兽也没有。原先植被茂密的地方被扒得干干净净,通往镇子的路上一贯热闹,却很久都看不见人影。
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靠近镇子。
连旱三月,灾民都往繁华的地方走了,越靠近镇子越能看见镇口驻扎的灾众。那一片乌泱泱的人头,都是从四周的村子聚集来的。他们被训练有素的士兵拦在一条街之外已有半月,半月之前还不断有人想要突破封锁冲进去找县令,半月之后,整条街上都是泼洒的鲜血,麻木的人群已经不再挣扎,只想找一条生路。
县令是这里出身,去岁特地到此处巡视,也是为了寻找流落的小侯爷。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他又留在了这里,直到今天都没离开。
乍一见到驴车,人群便骚动起来。不过刘里正已经应付惯了,抄起板车上的木棍就往下打,打在哪里他也不管,只顾用力往下使狠劲,一边怒斥:“不知死活的贱命,滚!”
板车所过之处尽是哀嚎,瘦弱的灾民哪里打得过吃饱喝足的刘里正,成片成片倒下。后头的人看到也不敢再上前,眼睁睁看着骨架硕大的驴就这样从眼前溜走。
“没用的,没用的!”有一早就在这里的老人咳嗽着说,“他们来惯了这里,是要去见县令的!”
于是一双双眼睛就盯着刘里正,看见他从驴车上跳下来,给守卫看了块牌子,又跳上车,往里头进了。
“车上是个孩子……”有人说。
“是个孩子。”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他们被带进去半个月了,我的孩子……”
他们似乎察觉到哪里异样,又一次发出争吵。半月前,吝啬的县令突然说愿意将孩子都带回家养着,从此之后他们都以为自己的孩子在过好日子,直到今天看到驴车上的顾韶清。
“安静!谁再敢吵,别怪我动手!”守卫大喊。
于是焦心的人群又一次麻木地安静下来。
他们的孩子还在里面。为了孩子,他们不能闹。
驴车路过久未修缮的街道,停留在金碧辉煌的县令府后门。守卫将刘里正迎进去,而另有仆从将驴牵到马厩里。
直到这时,刘里正终于能把顾韶清丢给其他人,自己往前走。
迈过高高的门槛,路过小小的侧花园,走到正堂。门柱上金色的对联在他脸上反过一道光,他不耐烦地说:“让何龄那个废物把这破对联铲了!”
何龄是县令的名讳。
守卫小声应是,余光扫过那副对联。
——“清风皓月千里远,松书案香万世长”。
他不敢再看,匆匆跟上刘里正的脚步。
一路上流水潺潺,回廊顺着清池的轮廓一路蜿蜒,池水中有一座九曲桥,桥头立着一座八角亭。穿过清池,眼前是鹅卵石铺就的后院小路,宽大的芭蕉叶遮没道路上的阳光,庭院中央是一丈高的假山,假山旁边布置着石桌和石凳,绕过石桌,就能看见山下一人高的阴暗洞口。
“行了,把人丢在这,你去值班吧!”刘里正说。
守卫如蒙大赦,急忙跑开了。
假山下别有洞天,修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石梯,只要在特定位置触发机关就会显露出来,石梯两旁镶嵌着鸡蛋大的夜明珠,刘里正直接拖着顾韶清大步向前,
顾韶清后背被磨得生疼,悄悄调了点灵力护体。
终于,走过了长长的甬道,一座两人高的石门显现在面前。刘里正站定在此,平复片刻心绪,将门推开。
石门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轻轻一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刘里正拎着顾韶清走进去。
门的背后,是高高的阶梯。阶梯之上摆放着熟悉的香烛与阵法,刘里正走上去把烛台点燃,浮现出了一张模糊的人脸。
“大人,幸不辱命。”刘里正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他把顾韶清的脸举到烛台前,“您给的药效果绝佳,这小子一喝就昏迷了。”
“不错,你办事很快。”大妖的眼里盛满了狂热,“只差这一个了,你立刻将他带进人市!记住,把他关在修士一处,别让他跑了!”
“是!”
烛火熄灭,烟雾随之散开。刘里正低头看着昏睡不醒的顾韶清,长舒一口气。
这桩事,他已经和莫大娘准备足足一年了。他从接触到那位大人以来,就知道那位大人一定能成,如今总算要到这一步了。
进入人市有两把钥匙,一把在他这,一把在莫大娘那里。至于何县令,只是明面上的一个幌子,所以他从来不把何县令放在眼里。
他取出钥匙,左右手交叠做出一个奇特的手势,手势的影子看起来就像腾飞的鸟儿。
钥匙向前发出一道光线,光线勾勒成一道一人高的窄门。
他收起钥匙,带着顾韶清步入门中。
穿过光门的一刹那,巨大的人声冲进耳朵。眼前是一片喧闹的集市,无数或戴着面具、或披着斗篷的修士、妖精们行走在宽敞的石板路上,路两侧则摆着许多摊子。
隐隐有一股血腥气冲进顾韶清的鼻腔,他偷偷睁开看了一眼。
那血腥气的来源……竟是两边摊子上摆着的断肢残骸!
他死死咬着牙,才竭力抑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和心间的愤怒。
这里是黑市……亦是人市。
在这里,妖族称呼凡人为两脚羊,将其肆意买卖。其中不乏有些散修。
到这里的人类要想活命,除非自愿为奴,否则别无他法。
人修伺候妖精,这就是玄乌最理想的天地秩序。
光门后守着两只小妖,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刘里正说:“这是主子要的人,嘱咐要和修士关在一起,劳烦大人带路了。”
小妖哼了声,往前走去。
倒不是刘里正不认路,而是他说白了只在凡间替大妖做事,没有权力私进牢房。要想进去,只能通过守卫。
一行人路过无数飘着血腥气和腐臭气的摊贩,路过许多谨小慎微的散修。
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狗妖,狗妖跟了几步,道:“老刘,真是很久没见到你了。”
刘里正十分有礼地笑道:“是是是,怠慢您了。最近忙着玄乌大人布置下来的任务,一直在外头奔波呢。”
妖修的地位比人高,是乌羽集市默认的规矩。
狗妖对他的恭谦很受用,说道:“我可等着集市再次打通、重启拍卖会很久了。”
刘里正道:“嗐,谁说不是呢。不过也快了,大人且等着吧!”
眼看守门的小妖越走越快,那狗妖止步道:“行了,快开了就好。我可有不少好货色没出手呢!”
刘里正点着头连连赔笑。
原来谈县只是黑市的一个据点,玄乌的势力远不止于此,甚至从前经常举办拍卖会。
鬼知道他都拍卖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顾韶清尽量让自己冷静,不为愤怒所控制。
整个黑市由一条宽敞的主路贯穿,几人就沿着主路走到集市尽头,旋即右拐走到一处楼梯。
楼梯上设了一道结界,只认得守卫小妖的气息。守卫带着二人下了一层,眼前又是一道结界。
这回,结界旁守着另一名妖怪,妖怪旁边站着个年轻妖修,似乎是师徒二人。
小妖道:“小燕,刘里正带人来了,玄乌大人嘱咐关在这里,你带他们进吧。”
小燕“诶”了一声,转头打开结界,对身边的年轻妖修道:“明心,你初来乍到,正好跟我进来熟悉一下地方。”
明心乖巧称是,视线在顾韶清身上转悠。
刘里正误以为他对自己感兴趣,说道:“这位明心大人好脸生,何时来的这?”
小燕倒很和善,说:“明心是前两天乌宝山上刚化的形。彼时在深夜里,他化形时却有光芒照得整座山都通明如日间。玄乌大人第一时间得知这回事,就把他带来了。”
“原来是这样,明心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啊!”刘里正谄笑道。
结界缓慢打开,里头一片漆黑,只有两边精铁所制的栏杆隐隐反光。
“可不是吗!我昨天还在说呢,我说这小子跟着我守门是屈才了。”小燕笑道,“说来,你知道明心的哥哥是谁吗?”
她打了个响指,自门口燃起一对火把,旋即一路向里逐渐亮起许多火光。
无数火光照亮了黑黢黢的牢房,里面关着的都是散修,一个个蓬头垢面、体无完肤,或声嘶力竭地拍着栏杆、或麻木坐在地面上,更有甚者已经躺在地上、失去意识。
刘里正捧场道:“这位明心大人这样不同凡响,想必兄长亦是一方豪杰。不知是何方神圣?”
“哈哈哈!你们人修说话就是有趣。”小燕说,“我也不和你卖关子,你和他也是老熟人了——就是最早负责谈县这一片的虎奴。说起来,虎奴还是玄乌大人点化的呢!可惜后来被玉京台的人抓进了罪妖之地,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