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一般的浓雾弥漫在脚底,隐约透出青草的碧色。天际是清透的日光,不远处是冰蓝的湖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就像是他生活了百余年的天界。
“师兄!”黄莺一般的小师妹自远处跑来,头顶着五彩的花环,娇俏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这是父亲给我编的花环,好不好看?”
花朵在天界是稀少的珍贵之物,天界常年被冰雪覆盖,这样的花环,是他此生难以肖想之物。
“好看。”他说。
的确好看,娇花配美人,小师妹的容貌他从不怀疑。他一直以兄长自居,纵然是从小看到大的美貌,也百看不厌,认为天界无人能比。
小师妹笑弯了眼,拉着他的手向远方奔跑,因浓郁灵力而生出的青草柔软地拂过他的脚踝,浓雾也在他的身侧流散。他们跑啊跑,将要跑到天际与太阳的交点。
冰冷的湿气覆盖住他的双手,小师妹拉着他坐在草坪上,嘟囔道:“师兄,为什么天界总是这样?一年中一半的时间在白天,一半的时间在黑夜,连花儿也开不出一大片。我听说,人间并不如此。”
是的,人间并不如此。
人间也有一半的白天与一半的黑夜,可它的白天与黑夜在一天之内颠倒,从不会各自占据半个一年。
他并不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拍了拍她的头顶,说道:“也许正因这样的特殊,我们生活的地方才叫天界。”
小师妹喜笑颜开,银铃般的笑声盘桓在耳边。
师父不知何时站在远处,背着手沉默地看着他们。那双眼,冷漠无情。
他知道师父一直不喜欢他,也一直反对小师妹亲近于他。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却知道,每次师父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意味着他将要受罚。
他默默站起身,垂首面向师父。
可这一次,他的师父并没有责难于他。
这一次,他的师父抬手,将小师妹招了过去。
“知音,你过来。”
知音……顾知音……
这个名字让他恍惚,让他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来啦,父亲!”顾知音蹦蹦跳跳地走向他的师父,背影自他眼前远去。
顾知音……顾知音……
远方师父的面容逐渐靠近,那张脸越来越清晰,他凝神看去,见到的却是太子元华!
“呃!”顾韶清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偏过头,看着洞外浅淡的日光,惊觉那是个噩梦。
是,天界的顾韶清死在前日,而今活下来的是凡间的顾清。
无论是哪个他,都想不明白,他一直把顾知音当成亲生妹妹对待,顾知音此前也从未对元华表现出别样的好感。
难道说,顾知音当真如此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吗?
厌恶乃至憎恨到,足够让顾知音暂时放弃过往权势之争,杀了自己。
可她又岂知元华背后的谋算!
“做噩梦了?”纪无名就在不远处打坐休憩,打断他的思绪。
顾韶清擦了擦冷汗,须臾,自嘲道:“有时候我会厌恶自己拘泥于仇恨,无法抬头向前看。”
“是么?仇恨?”纪无名道,“我看到这乱世里,许多人被至亲残害,他们大多数都死了,偶尔有一个活下来,就会像你这样执念成狂。”
“看来你不理解。”顾韶清冷笑,“是你们地府从来冷血,还是只有你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仇恨是执念,亦是流血的伤痕,从来都无药可医。若幸运,结痂成疤;若不幸,便会终生困囿于此,无法解脱。那不叫执念成狂,只是人心死罢了。”
“希望你是幸运的人。”纪无名的语气依然那样平淡,“再睡会儿吧,天亮就该上路了。”
顾韶清知道,接下来几天会有无穷的奔波。可是经此一事,他的睡意消弥,早就睡不着了。因而只是摇摇头说:“不必了,我去洞口坐一会儿。”
在这七月旱暑的天,偶尔会有这样凉爽的黎明。纪无名看他的背影寂寥在微光中,唯有尊重他的沉默。
那些浮躁的心事沉沦在心间,令顾韶清郁闷不已。他长长地吐纳一口气,压下沸腾的心绪,强迫自己去思考其他事情。
纵然这一夜他睡得不好,可是脑袋上的伤口却以惊人的速度痊愈了。这具身体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是否与自己的重生有关?
那日在池水中,似乎看见池底许多的白骨……这是否说明,死在圣池里的不止他一个?
可是圣池是神魔交界之处,真有尸骨也是常事。
说到底,还是他太弱小了,才难以撼动天帝古老的统治,也难以洗清他泼给自己的脏水。
早先,纪无名说他身上有股神秘的力量能隔绝窥探……是否是因此,天界才没发现自己还活着?
他这般想着,幽暗的眼中闪烁起细小的光芒。当即他便盘起腿进入冥想,将思绪沉进这陌生的身体里。
绕过浑浊的筋脉和丹田,他那前世遗留的强大神识探进紫府。
那为容纳神识而被强行拓宽的紫府中本该空无一物,可顾韶清却看到那里静静漂浮着一颗晦暗的明珠。明珠无光、似是蒙尘,可周围却环绕着许多星子一般的光点。
这是他的紫府,他却如此陌生。
他知道这具身体平平无奇。可是不知为何,在神珠的滋润下,周遭的灵气竟然是如此亲近自己,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当他真正想要吸纳灵气入丹田时,却又被明珠所排斥。
他于是怀揣着几分怒意,伸手想去掌握那颗明珠——
“嗡”地一声,明珠发怒般震了一下。
顾韶清立时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血!
“怎么了?”纪无名走到他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顾韶清下意识隐瞒住珠子的事,“身体底子太差,想要强行修炼,反而伤及自身。”
纪无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力有不殆,便不必强求。”
顾韶清被他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他总觉得纪无名知道些什么。想起初见时,这神棍就对他说了些“代价”什么的,他还没细问。
可是自己和纪无名没熟到可以分享秘密的地步,自己真要问了,八成这神棍也不会告诉他。
烦人。
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弱小而焦躁不安。
却不成想,纪无名将掌心轻轻搭在他薄瘦的脊背上,语气温和,“我们的行程紧张,你抓紧时间调息,不要给自己留下暗伤。我虽在人间,不能随意出手,但涉及修者,总还能使几份力。”
纪无名的力量滋养着他受伤的内府。
顾韶清震惊于纪无名竟然就毫无防备毫无私心地给自己疗伤,却仍然顺着他的力量进入调养。
待一盏茶后,他才睁开眼,低声道:“你有这么精纯的灵力,自己就能解决大妖,何必为难我?”
“早前我便说过,是因你的特殊,我才找上了你。何况……我不曾欺骗你,如今我能动用的全部力量,只有你方才感受到的那一些。”纪无名轻声应答,“今日将这力量用完,明日便不得用了。你知道大妖的修为至少在化神,我那些力量,不过堪堪筑基而已。”
筑基……
筑基!
顾韶清慢慢地、震惊地大声道:“你刚才是说,你筑基,我十二岁,要去合伙打大妖?”
“是啊!”
“你在开玩笑吗!”顾韶清抓住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筑基和化神之间隔了多少吗?我们拿什么打大妖!”
放在前世,区区一个化神期小妖,他随手就收拾了。
可是现在!那大妖手指都不用动,就能杀了他们俩!
“不必着急。我也说了,力有不殆,便不必强求。”纪无名安抚道,“大妖不会立即动手,他要吸取紫微星的气运滋润自己,必然只能一点一点地剥夺,而非直接出手,我们还有时间。而我知道,破局之人是你,这就够了。”
“你这神棍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顾韶清听不懂他的话,简直要抓狂,“说点实际的,不要总是用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安慰我!”
“那好吧。”纪无名从善如流,“既然你想说点实际的,那我们即刻下山,去找紫微星吧!”
“现在?”顾韶清开始担心了,“我们现在下山,会不会碰到大妖?”
纪无名摇摇头,“此山名唤乌宝山。虽说从前是大妖栖息的地方,但如今它早就离开了。若我所料不错,他此时不在山上,也不会在乌宝山附近。他若真有篡夺人皇之心,此刻,应在京城中。”
“京城……”
“再昏聩的君王也有紫气。它奈何不了天命之主,就只能先从弱小的昏君开始蚕食人皇之力。”纪无名说着,眼神渐渐沉了下来,“虽说……它这样举动,会加剧江山乱象,但在此之前,你我都还有时机。只要能在他之前将帝星扶持起来,他的谋算便成不了。”
这家伙……张口闭口“人皇”、“紫气”,就这么重视人间的秩序吗?
顾韶清被他说动,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他打不过。
所以,他只能屈服,“好吧,听你的。我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