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薇的身影向转角处跑去，特里深深地望着那个背影，直到最后一块裙角也如翩舞的蝴蝶般在空中旋转消失。
在花园的铁门响起“吱嘎”的最后一声沉闷悲鸣后，整个剧院终于只剩下了特里。
一楼大厅的火即将扑灭，有些人们跃跃欲试，试图上楼解救可怜的剧院老板，说不定还能近距离见识神秘已久的生命人偶。
特里站在红木的螺旋楼梯最上方，她从房间里重新取了新的点火棒。
在一道无法制止的抛物线后，金属包裹的棍子砸在了华贵的一格格台阶上并不断向下滚落，那独特的响声宛若黎明前夕不请自来的乐手为胜利演唱的歌谣。
烈火依附着木料把三楼以下化为一片火海，扑涌而来的热焰再次把要上前的人们逼退。
一个热心赶到的镇民终于张开了领域，微红的半圆形包裹住整个天鹅剧院，与里面的大火融为一体。
人们退居大门外，只看着逐渐燃烧的火光吞噬着地面不断向前，却又被领域拦截在内。
既灭不了火又爱凑热闹的人们聚集在外面，反倒闲聊起来：
“怎么越来越大了！救援的人怎么还没来！”
“都二十分钟咯——好好的节日啊！”
“那个剧院老板呢？出来了没？”
“还有那些表演人偶，她们也在里面吧？”
“那些人偶……不是人吧，不是说跟木偶差不多吗——”
“就像那个那个，以前很厉害的木偶师……”
“乔西娜？”
“对对对，估计就是做出来的玩具，靠规则或者机器动起来的！不然你还真信啊，什么第二生命……”
“噱头噱头！”
“啊呀别说了！这火可怎么办啊？”
“这不是有领域罩着了吗！跟你说，刚刚才惊险，差点烧到街上了！”
“我看又是烛火倒了，我早就说了，现在的这些灯做得那么难灭！你看现在灭都灭不掉！”
“你们别聊了！真是不是自己家着火不着急！今晚的晶球灯会可全完啦——”
“几点了？”
“……要19点了”
“啊呀，烟花快开始了。”
*
在火海与流言共舞的夜晚，特里重新走向黑木楼梯的方向。
在挨着楼梯的地板上，暗红的血泊开始微微凝固，深红的边缘不再向外扩张。在头顶上的灯光直射之下，血泊的表面呈现了一种古怪的光滑而油亮的质感。
特里刚要跨过伊德上去，一双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少女低下头，发现男人那变得有些暗淡的碧绿色眼珠重新半睁开来，此时正直直望着特里。
他的眼眸中将死之人常有的倔强以及对生无可避免的渴求。
“特里，过来……你过来……”
伊德的话语模糊不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句话真正说出口。
特里看向那只抓着她脚踝的左手，原本恰到好处如贵族绅士的苍白色成了年久泛黄墙壁上的灰白。
她顺势放下了脚，那双手立刻无力地垂倒在地面上，发出并不清脆的“砰”的一声。
伊德半睁的眼皮又几近合上，如果不是特里脚上的一圈血迹，刚才的一切恍若如梦。
特里蹲下身，望着她的“主人”此刻的样貌。
此刻，他才真正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之前，芙薇虽然手持魔女的木刀，让他重伤并从楼梯上滚落而下昏迷——但伊德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伊德会将自己的核心化为十七片碎片安置在人偶体内以此驱动她们，这就表示他的胸腔下面一直空无一物。
对伊德而言，十二小时内核心有没有在体内并不重要。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人又必须拥有核心——这本就是一条生存规则。
世界的规则难以抗衡，伊德一定付出了什么，核心的离体对他而言肯定不轻松。
这一定和他每月末离开剧院有关。
或许收回心核也不只是为了充能，而是核心无法长久的离体。
如果伊德在全然健康的情况下即便没了核心他也能坚持很久。
但现在不一样……
他受了伤，那把木刀带给了他无法想象的伤害，他已经没有了规避世界规则的能力。
如果伊德没有中途醒来，他会在重伤以及没有核心的双重原因下在几个小时后真正步入死亡。
又或是在特里即将放下的大火下焚烧殆尽。
但是，他醒了过来。
若是仔细看特里的面容，她没有芙薇雕刻的可爱，也没有萨雷拉雕刻的英气，每当特里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时，总会让伊德产生她是壁橱里木偶的错觉。
让人无法想象她有情感，亦无法想象她会反抗。
“去…去四楼……拿”
伊德半张着嘴发出声音，特里俯下身仔细倾听着。
“拿什么？伊德大人。”
特里平静地问，仿佛躺在地上的不是她主人快死的身体。
但伊德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相反他认为这才是特里最正确的反应。
特里作为他与乔西娜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存在着与后面其他人偶无法弥补的缺陷。
即便几年前他再次将人偶唤醒，直至现在，特里所赋有的情感依然是所有人偶中最少的。
那些恐惧，背叛……都是身为人才能拥有的。
但特里不是。
特里是实实在在的物品。
但凡伊德醒来后看到其他任何人偶他都会警惕，但偏偏是特里。
也正是特里，才会在大火之下依然呆在剧院中。
“一个黑色的盒子……就在卧室里…”
“去…把它拿过来给我。”
“黑色的盒子？”
特里此刻的脸离伊德很近，她微微侧着头倾听，等到伊德终于说完，特里才转正头。
那双发亮的棕红色眼睛和逐渐暗淡的碧绿色对上，特里不禁心想，
伊德此刻真像故事书里被骗得可怜的主角，而自己可能就是要刺下最后一剑的反派吧。
“对……黑色盒子，快去拿过来。”
特里微微直起身，她和伊德的距离又拉远了，看起来正是要起身的样子。
伊德微微松口气，只需要吞噬盒子里的备用核心，他就能再挺久一点……直到生命教廷的人过来。
说起来，有十五个人偶在他的命令下下楼了，楼上的一个是芙薇，那另一个是谁？
伊德被疼痛蒙蔽的脑子转不过来，直到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如同突然掉落了几层黑纱。
是特里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特……”
将死的男人刚发出一个字，特里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木刀捅进了他同样变得灰白的脖子。
鲜血如喷泉般在特里紧握刀柄的手下小小喷涌而出，那是人偶不曾拥有的温热触感。
特里的双手遮住了伊德的双眼，魔女的木刀正插在他的脖子上——
直至身下的动静越来越小，这一刻，伊德才算真正地死去了。
在闷热窒息的空气中，少女的身后不请自来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高大而黑暗，笼罩住了走廊的一角。
“你做到了。”
“特里。”
特里轻轻向下收起手掌，连同伊德的眼皮也合拢，遮住了他死亡之际时最后表达的情绪。
是痛苦，惊讶，还是害怕？
特里永远无法知道。
魔女的到来驱散了热气，她的所处之地都如同墓茔般阴气森森。特里站起身转身面对她，那张扬的紫红色眼眸正透露着极致的愉悦之情。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魔女疑惑地问，但她没有等特里回答，紧接着自顾自地道，“可惜，我很高兴。”
特里没有再看伊德一眼，只是直视着魔女的眼睛说，
“乔西娜，你该遵守你的诺言了。”
听到久违的名字，眼前的魔女终于收敛了笑容。
“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而你还是找到了这个答案。”
乔西娜越过了特里，走到了伊德的尸体身边，看着这个熟悉的脸庞已经毫无气息，她又高兴地重新笑起来。
伊德不仅是死了。
他还是死在自己亲自创造的生命下，死在自己认为毫无威胁的“物品”下……
死在了他痴魔了半生的人偶之下。
若让乔西娜说，这是伊德这条生命最好的落幕。
他的死，早在他的步步选择后就已经注定。
乔西娜蹲下身，更加仔细地看伊德的死状，她甚至还想上前踩上两脚，可惜——
魔女是碰不到现世之物的。
在欣赏完伊德的尸体后，乔西娜终于站起身，特里已经在后面等待了许久。
“芙薇得到伊德的核心后，已经可以继续让其他人偶动起来了，你的交易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杀了伊德，你告诉我能让所有人偶继续活动的办法。”
几天前特里与魔女的对话闪现在眼前。
“可是，你在骗人不是吗？”特里漠然地看着乔西娜。
“骗人？”
“伊德是靠分裂核心才制造了人偶的心核，之后每月再靠生命教廷来维系生命。这样的方法并不适用于芙薇。”
“芙薇离开核心就会死，就算把核心给其他人偶，等到芙薇死后，碎片也会消失。”
“这个交易，只能让芙薇自己活下来。”
“没错，”魔女勾起嘴角，“我与她定下的约定是——她夺走伊德的核心，我帮她成为人。”
“只是单纯拿走核心并没有用，”魔女抬起手，她的手掌上出现一团紫色烟雾，她静静地看着它，“并不是谁都能夺走他人的核心取而代之的。”
“你们被锻造成了似人的模样，又诞生了自主意识。”
“在我死后，伊德分裂了核心放在人偶体内，与你们互相适应融合。”
“除了世界天然赋有的规则外，你们已经极近趋于人了。”
“这样的事，很难再有下一个。”
“可即便如此，芙薇想要真正成为人，还是不够。”
“我与她定下的交易，正是弥补的最后一点。”
听完乔西娜的话，特里深吸了一口气。明明在杀死伊德的那刻她感到无比平静，但现在情绪却慢一拍地出现折磨着她。
她已经不想再呆在这片天鹅剧院的土地上片刻了。
“告诉我吧。”
“真正让‘所有’——”
“人偶存活的办法。”
乔西娜沉默了片刻，她上前一步，不可避免得俯视着特里。
“人偶——是本不应该存在的。”她的语气格外轻，仿佛要随风飘走。
“可是，我确实要履行约定。”
乔西娜向特里伸出了左手，
“这个世界上，只有魔女不是此世的生物，也只有魔女，才能一直保全这个世界不容的生命。”
“特里，你要为了那些人偶，选择成为魔女吗？”
特里望着面前的那只手，她甚至连手的模样都看不清，因为在那上面的是层层叠叠包裹束缚的黑纱。
“我就是人偶。”特里回答了乔西娜。
她慢慢抬起手正要握住，魔女却将手突然收了回去，像是眼前明晃晃通向地狱的陷阱自己合上了。
“你知道，魔女为何总是流传着同一副面容吗？”
乔西娜轻快的话打散了沉重的氛围，她似乎一下步入了茶话会，要和特里闲聊起来。
那被遮住的嘴角隐约勾起戏谑的笑，她悠悠道：
“因为最初的魔女便是这个样子。”
“而想要继承魔女，必然是在这个世界的肉身死亡之后。原本的样貌随着身体消失，灵魂却被不容置疑捏造成了别人的样子。”
“每天生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承载着千年来一代代魔女的记忆，连一日都仿若一年——”
“直到连自己的面目也忘记。”
“这就是魔女。”
“特里，这才是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