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棉花一样的白雾组成了人形轮廓，圆形的脑袋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流动的白色，半个躯干往下没有成型，似乎随风正要飘走。

列车员可以说是漂浮在空中的，但那白圆圆的脑袋却硬被芙薇看出了几分可爱。

白金色的浮游列车安静停在轨道中，周围被大量的云朵环绕。

往轨道前方看，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往轨道后方看，列车的尾巴消失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依然无穷无尽。

站台的地砖也是纯白的，甚至干净地有些发亮。

芙薇走了几步，上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们是来到天堂了吗？

她不禁奇思妙想，直到特里拉了拉她的衣角。

“上车吧。”

“哦，哦，好！”

每节车厢都有门，但此时对她们敞开的只有列车员站在一旁的那扇，整个站台除了她们再没有其他乘客。

走近车门，那位白雾列车员依然半弯着腰，笑着伸出了一只手，说出了一句重复不知道多少次的话：

“浮游列车单人乘次150卢米。”

特里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种不充满好奇也不充满恶意，只是看花看草般的视线。

她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了三枚深黄色的乌尤币，面值为100卢米，正好300卢米。

站在身后的芙薇立刻停下正在掏背包的手，她在心中默默记账，等着回去后一次性还给特里。

三枚有着浮雕图腾的圆形硬币稳稳落在了白雾列车员的手上，他轻轻翻转下手腕，硬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两张黑底红框的车票。

“谢谢惠顾。”

特里接过车票，那两张窄而长的精致车票正躺在她的手上，轻飘飘的，也就比她的手掌小一点。

四边流动的红金色衬着里面的银白字体更加发亮，上面清楚写明了所有，却独独没有座位号。

微微弯腰的白雾列车员稍稍直起背，向左转身，这下他朝前伸出的双手指向了敞开的车门，透过车门，露出了里面全然陌生而华丽的列车一角。

他在邀请她们进去。

芙薇率先走上一步，特里紧随其后。

列车的实际宽度比外面看上去的还要大，里面的装饰风格和天鹅剧院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身处剧院是沉静的黑与绿，那么这里便是激昂炽热的红与黄，一切都如此辉煌。

用芙薇的话说，就是一切都是亮闪闪的。

每节车厢上都或多或少有了乘客。如果可以，她们想找一间空的车厢。

从中间宽敞的过道往里走，两边整齐的皮质座椅不断延伸，形形色色各种族的人们出现在芙薇和特里眼前。

有些人坐在椅子上抬头轻轻撇过，有些人用那造型奇异的眼睛盯了她们四五秒才放下。

特里握紧了牵着芙薇的手，她用长长藤缠绕的右手举起车票再看，确实没有座位号。

不能再继续走下去，这条列车长到似乎没有尽头，就和来时的楼梯一样。

她们停在了一间只有一个人的车厢，特里选择了左侧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尝试坐下，芙薇则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前面。

距离她们四排正坐着一位后脑勺长着眼睛的乘客，那一只眼睛不断眨巴着，圆形的眼珠看起来似乎有些困倦。

眼见那只眼睛转溜着要往她们的方向看，芙薇赶紧挨着特里坐了下来。

刚坐下，手上的车票就传来一阵细微闪光。

低头看去，车票下方中心的位置已经多出了一串座位号。

自从离开晶球小镇，她们就见识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

“嘟————”

浮游列车正式起航。

后背随着气鸣涌出了一股推力，特里看向窗外，不过几个眨眼，浮游列车就冲出了轨道，白云环绕的站台已经不见踪影。

等到推力慢慢平复，列车的行驶速度似乎到达了一个稳定点，不再像刚才吓芙薇一跳。

此时，茂密而绿意葱葱的树林在窗外飞速驶过，她们在短短片刻就来到了地面上。

芙薇好奇地探头靠近椭圆形窗户，往下望，地面离列车有些距离，但上方的巨树高耸入云，依然遮盖天幕。

这是哪里？

晶球小镇位于南方，浓寒森林位于北方，中间跨越太大，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森林湖泊，而这只不过是这趟列车中小小的一角而已。

芙薇欣赏着窗外的美景，但她表现得很克制。

芙薇没有忘记自己出逃的目的，因此即便是望窗也望得小心翼翼，努力装出一副非常娴熟的模样。

而一旁的特里也微微侧头望着窗外，好像是在发呆，又好像是在欣赏风景——人们常常无法从她的眼神中读懂情绪。

风景不断变化，经过遮天蔽日的森林、结着冰霜的澄澈湖泊、红岩附着的火红山脉，芙薇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身体却突然倾斜过来。

列车猛然向下，一瞬间，巨大的水花溅起，它潜进了某一片海域中。

窗外已是一片深蓝。

她们这才明白，原来浮游列车是这个意思。

列车依然以半倾斜的状态不断下驶，外面原本透亮的海水已经完全暗沉下来，要不是列车内有照明，特里觉得自己可能就会因黑暗而看不见了。

在窗外遥远的深海中，似乎有什么生物在涌动。

虽然外面已经黑的不太能看清，但芙薇还是没有收回目光，直到她视线下移，恍然注意到窗沿的边上多出了一节白骨手指。

海水涌动，那节只有骨头的手指攀岩而上，在列车的灯光下露出整只手掌，再到小臂上的桡骨和尺骨，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下一秒一个没有血肉的骨架就从下面猛地探出头攀附在窗外。

她空荡荡的眼眶静静地望着前方，海水把她弯曲如枯草般的头发飘扬起来。

她往前一探，更贴近窗户，露出下面没有血肉覆盖的身躯和尾部一根根交织而成的细长尾骨。

是腐骨鱼人，舞剧《鱼人女王》中的腐骨族。

“没想到真的存在。”芙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虽然她刚刚被吓了一跳，但此刻却依然好奇地盯着窗外。

另一边的腐骨鱼人没想到她的恶作剧居然失败了，只有骨头的脸上似乎呈现出了几分丧气。

随着列车在海水中依然向前缓慢行驶，直到速度渐渐加快，腐骨鱼人跟了一会就停下了动作。

腐骨族的夜视能力都非常好，在昏暗的海底，她飘荡在黑沉的海水中，回想起那两张斗篷下稚嫩的少女脸庞。

她们的眼底没有厌恶或恐惧，只有少量的好奇和柔和善意，其中一位甚至发现她停下后悄悄伸手向她道别。

这是人们望向腐骨族时不会出现的情绪。

明明已经看不见列车的影子，但她依然为刚才所看到的情感而不可思议。

*

列车向上倾斜冲出窗外，水花从窗户边缘散落下来，向外望去，白色覆盖大地与山林，一股冰霜的凉意扑面而来。

特里看向背包里的钟表，按照车票写的到达时间九点，还差五分钟。

浮游列车正式来到北方境地。

芙薇还在回味刚刚的海底探险，她想等下车后和特里好好聊聊。

秒针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还差两分钟。

前面坐着的后脑勺也长着眼睛的人站起身来。

他准备下站了吗？

特里也抬起头注视着，那颗肉色光滑的脑袋就像一块豆腐摇摇晃晃地安在上面，他的后脑勺有一只眼睛，而当他转过身面对她们时，露出了前面的四只眼睛。

“两位小姐，你们也是去浓寒森林旅游的吗？”乘客温柔沉稳的声音流荡在空中，如果不看长相，或许这声音足够悦耳动听。

但芙薇只感觉毛骨悚然。

为什么要突然搭话？她们有露出什么马脚吗？芙薇的脑子不断转动着。

“不，我们只是从那转站。”特里抬起头。

“是去哪？我去过很多地方，或许可以帮你们推荐。”

“不用了，我们已经订好了旅行计划。”她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特里也在思考着，难道是被发现树人造型是冒牌货了吗？

事实上，这样的伪装并不全面，但这是她们的想法和金钱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眼前的乘客似乎还想继续回话，列车的播报就在这时响起，是一道调皮的少年音。

“各位乘客，浓寒森林即将到站，请大家带好行李准备下车。”

刚结束播报，下一刻浮游列车就急刹停了下来，外面再次出现了类似晶球小镇时全然白色的站台。

芙薇站起身推开挡住面前的身体，说道:“我们赶着转站。”

“等等——”

挽留的声音被抛在脑后，刚出车门，芙薇就拉着特里快步走向敞开的大门，后面依然是蜿蜒旋转的纯白楼梯。

这也许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即便他拥有第一面让芙薇有些吓到的外貌。

但她们不能赌这个可能性，芙薇希望这一趟“旅程”不要接触任何人，悄悄地出去，悄悄地回来。

脚步下的快走转为快跑，即便听不到后面有追来的声音，她的心也依然砰砰跳——即便她应该没有心。

快一点，快一点......

可能是听到了芙薇的心声，她们没跑多久就到了楼梯的最底下。

浓寒森林的车站内部和晶球小镇有些不同，绿色的墙面绘满隐约的淡黄色花卉，生机盎然，脚下是象征自然与纯净的米白色地砖。

大厅是圆形，两侧各三个拱形通道，中间横穿一条走廊。

她们就是从右边的中间通道下来的。

芙薇还怕后面有人追来，没有停下脚步，向右一股气跑出了车站。

推开大门，感受到的先是一阵凉风，漫天草根随风摇摆直到脚下，她们选择往前走。

身后是黑色尖顶的车站，远处是一片低矮树林。

特里从包里拿出纸笔粗糙地画出她们走过的路线，因为几天后她们还要返程回车站。

“希望我们不会走错方向。”

周围的环境绿意盎然，一点也不像它的名字。

“这里真的是浓寒森林吗？”芙薇皱着眉发出疑惑。

“至少车站是正确的。”特里想了想回道。

从身体结构上讲，人偶并不会感到劳累，但漫长的行路过程依然让两名少女感到焦虑。

远处也看不见什么茂密高大的森林，甚至越往前树木又变得稀疏起来，特里拨开前面挡路的树枝，一座荒凉破旧的村庄映入眼前。

“看起来不像有人的样子。”芙薇说。

她们试探地走上小路，两边杂草丛生，边走还边用一些矮小的房子掩盖身影，深怕突然窜出什么人来。

“这里也有人会来旅游吗？”

“可能还没到浓寒森林。”

正说着，远处一百米外有个人影出现，芙薇赶紧拉着特里躲到一堵墙后，她探出半个头往外瞧，前面的人影并没有注意到她们。

在薄薄的白雾中，这道人影看起来笔直一条，细细瘦瘦。

等到走进她们才看清——

不是人，是一个独自行走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