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记得很清楚。祝芳年是三年级三班的学生。她和这所学校里的其他孩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不同。
她比她们干净,哪怕穿着旧衣服,衣服上也没有污渍。但是她很瘦。通常九岁的孩子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脸颊会圆嘟嘟的。祝芳年的脸颊上却没有肉,凹进去,衬得她得眼睛异常的大,眼瞳漆黑。
“那时我已经在学校里任教半个多月。下课之后她没有走,站在音乐教室的玻璃窗后听我弹琴。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就在那里,还吓了我一跳。”
九岁的祝芳年睁着她漆黑的眼睛,看老师时带着茫然地天真和钦慕。她问老师,您弹了这么久的琴,手会累吗?
老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下意识地将孩子天真的话归为体贴。“不累呀,你也想试一试吗?”
祝芳年很害羞地笑了一下,双手背到身后去:“我手脏,不敢碰您的东西。要是碰坏了,我妈又该打我。”
老师满脑子都是爱与和平。她最见不得小孩被欺负,尤其是被父母欺负。她当下就教育祝芳年不管是谁都不能打你,还要看祝芳年身上的伤,小孩子却很灵巧地躲开了。
“老师,等我把手洗干净,请问您还愿意让我试一试您的琴吗?”
祝芳年很有很有礼貌,说很多‘您’和‘请’,小心翼翼的害怕这位和善的老师不高兴。
这是老师见到的第一个说出自己可怜身世的孩子。她心疼的不得了,当然答应她可以碰琴。
祝芳年真的跑去洗了手,转过头来第一次触碰钢琴。
“后来我就开始教她弹琴。”
老师是真的很喜欢祝芳年。
她聪明,努力,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但是她没有被打垮,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她会问老师很多问题,比如外面的人是不是很有钱,她们都喜欢什么,为什么会有穷人和富人之分?
老师能理解她的生长环境给她带来的影响。九岁的祝芳年似乎认为有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包括让她的父母不要再打她。
她逐一为祝芳年解释:外面的确有人很有钱,但是也有没有钱的人;她们喜欢的东西很多,但也有人喜欢钢琴;芳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不能用钱来区分,要分好人和坏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哪怕没有钱也是好人,是你应该去做的人。
祝芳年很乖,认真记住老师每一句话。老师给她买新衣服,给她编头发。她跟着老师学钢琴,学老师说话做事的方式。她说以后想成为一个像老师一样的人。
高峤似乎听入迷了,不由自主地问:“后来呢?”
老师一直教祝芳年到小学毕业。
那时她帮助祝芳年参加钢琴考级,已经考到三级。她领着祝芳年出门,别人都问祝芳年是不是她的女儿或者妹妹。小祝芳年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笑容大方得体。老师摸摸她的头,对问话的人报以玩笑:我的孩子很像我吧?
—
‘我的孩子很像我吧?’
美式又冷了。
祝芳岁把咖啡杯放下。
她第一次喝咖啡时已经读大学,在琴行兼职。琴行老板那天请大家喝咖啡。祝芳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喝过咖啡,只有在给一个孩子上课时听到她妈妈说喝咖啡就要喝美式,那才最正宗。
那位妈妈身上的穿戴价值不菲,祝芳岁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她。她是琴行唯一一个点美式的人,在大家玩笑的惊讶里复述出那位妈妈的话,并在咖啡送到时装作自然的喝下中药似的美式。
真难喝啊。
祝芳岁往口中送美式时想起老师。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舒展眉毛,笑着应对的样子从容优雅,是富裕的人才会有的姿态。
她把她的这一点学的十成十。每当假装从容时,祝芳岁的脑海里总会回想起当年那句话:‘我的孩子很像我吧?’
你的孩子。是,我多希望我真的是你的孩子。
—
“后来到芳年读大学,我们也一直有联系。她还没有办法赚钱的时候,我会给她一点生活费。但是她不要。她让我把那些钱都存下来给她钢琴考级用。我一开始有些不理解,那孩子很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挨打,为什么不攒钱逃跑,还要考级。后来她读大学,凭着她的考级证书在琴行里找到了第一份兼职。那时候我才知道这孩子真是厉害。”
其实祝芳年在知道钢琴有考级证书,第一次提出她也想考级之后,老师就觉得她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对于当时的祝芳年,或者说对那所学校的很多孩子来说,买一件干净的新衣服,换一个新书包或者买辅导书,都远比钢琴考级有用的多。老师第一次给祝芳年报名钢琴考级也只是想给孩子一个鼓励,想让她知道努力真的会有回报。
她根本没有想到祝芳年后来会坚持考级,也没有想到祝芳年能想到用考级证书去换取兼职——那时候的大学生兼职大部分是去做家教或者打零工,连老师都带着固有思维,认为祝芳年不是艺术生,她打工也不会和钢琴有什么关系。
高峤听见自己在说话:“她很有远见。”
“是。她非常有远见。”
老师不遗余力地夸赞她的学生,在话音落下后她没有再继续。往事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祝芳年是她教学生涯里许多出生在重男轻女的贫穷家庭中的一个。但是她的远见和出现的时间早给老师的职业生涯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白的说,祝芳年是她养出来的孩子,是她引以为傲的标杆。直到退休的最后一年她还会给她的学生们讲起这位‘学姐’。
面前的高峤像是听呆了。她的柳叶眼藏在镜片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也缓了一会儿力气。她已经太久没有说那么多话,回忆起和祝芳年的过往,久远的像是上个世纪,“你和芳年是什么关系呢?”
“我和祝芳年……”高峤喃喃地讲出这几个字,梦游般的呓语,“她在我这里不叫祝芳年。”
—
祝芳岁再一次转动手腕,百达翡丽告诉她现在是七点三十二分。秒针一秒一秒的前进,祝芳岁杯子里的美式空了。
哪怕难喝她也照单全收,不浪费任何一点。这是祝芳岁一直以来的习惯。
楼道里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过,有些踉跄,但更多像是梦游。
‘她的心理素质应该不至于那么差。’祝芳岁看见高峤打开黑色宝马车的车门坐进车里。
祝芳岁扫了桌角的码结账,走出咖啡厅以后在高峤一定看得见的角度晃了一下,转身进入拐角。
五分钟以后她的手机响起来,是高峤打来的语音电话。
“喂?”
电话里的高峤声音平稳而冷静,带着习惯性的冷漠和一点点少有的沙哑:“你在哪?”
祝芳岁站在巷子里望着漆黑的天空,在脸上捏造出一个甜蜜的笑:“我在家呀,怎么啦?”
“……哦,没什么。”高峤清了清嗓子,“刚才看见一个人很像你。”
今晚没有星星。天黑压压的,很像一层霾笼罩天空。
“你不是在宁市出差吗?”
“对,我是在宁市。应该是眼花了一下。你真的在家?”
“在啊。你要和我视频吗?”
祝芳岁自然的问话让高峤开始怀疑自己。她揉了揉眉心,“不用。我刚结束工作,有点累了。”
“那你快回酒店休息吧。不要总把车停在路边,那里的警察很爱贴罚单的。”
“你怎么知——”高峤瞬间咬住自己的舌头。下一秒她放弃四处张望寻找祝芳岁在哪儿的念头,靠在椅背上笑了,“我知道了,祝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