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头陡然燃起被侵犯的恶心感。望了眼墙上兀自走动的挂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她犹豫要不要去他房间看看。
站起来的那刻,大脑因无法处理的信息过多而晕眩,刚刚还印刻在眼前的文字跟着卷成一团废纸,四散成没有意义的雪花点。
她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但又想亡羊补牢,捍卫自己未写出的词句,于是脚步也不受自己控制,摇摇晃晃地撞出书房。
无论之前多么强烈的想要割裂F和自身的关系,此时此刻,她的大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些字词应当是F的,应当被写在由F发表的篇章里。
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后,露西亚终于有勇气推开怀特的房门。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书和诗集,大多数诗集是他自己的,一眼望去收藏了四本诗集完整的初版、再版、三版乃至五版以及精装版、纪念版的序列。而在桌上明目张胆摆着的,是一张张散乱的手稿。
露西亚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一步,两步,三步——就像背着家长偷偷干坏事的孩子那样。
明明是为了抓住偷盗的证据,却把自己变成了窃贼。
她站在椅子后面,像警惕又好奇的小鸟,伸长脖子看他凌乱的桌面。
她从没想到原来他的记忆力这么好。那些看似不成篇章的词句,全是从她那本笔记本里拆解下来的,就像把一具尸体——不,一个人切成碎片,再随意的组装在一起,组成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臃肿躯体,装成一个诺斯费拉图式的可怖魔鬼。他不用自由形容群山,却写自己神游过时钟神殿,品尝过从神殿流出的甘甜的泉;写星星般在草丛中眨眼睛的蜡菊,写紫色和粉色的浪漫日落;写虚伪的黑夜,写令人憎恶的梦境,写如同在荆棘中开辟道路一样的创作……
看着如六芒星神殿上空飘荡的极光般绚烂且飘忽的比喻,露西亚觉得自己的大脑被挖走了一块,空洞且麻木,像耄耋老人那样迟钝,她终于知道怀特所说的,通过她的眼睛看到更具有张力的存在,被她带着飞跃世俗是什么意思。这些赞美之词背后所掩藏的,是他最卑劣的动机与最下作的欲望。
露西亚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继续在文字的囚笼里寻找出路,她怃然的看着这一切,最后目光落在被稿纸淹没的相框上。
她的脑内掀起一阵探寻秘密的冲动。想着怀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偷盗行为却把相框藏在稿纸背后,这一定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她像考古学家那样,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破坏任何事物的原貌,把相框拿出来。似乎是因为卡到什么,在她抽离相框时,一张泛黄的纸掉了出来。
露西亚做贼心虚般把纸捡起,在看到内容后,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的第一首诗第一节的原版内容,从文字落笔上看,显然不是他自己写的,字形太过稚嫩,甚至没有笔锋。与孩子们悉心相处过的露西亚知道,这是握不住笔的孩子歪歪扭扭地说着心里不敢公开的秘密。与纸上的词汇相比,怀特出版后的诗句有了难言的匠气,完全丧失了孩子般的灵动感。
露西亚没记错的话,怀特说自己很晚才发现写作天赋,是23岁之后写诗的,这绝对不是他的作品。
她把这张纸收进口袋,心虚地把相框重新放进纸堆。这时,她看见相框里是一张孩子的画像,她衣不蔽体,头发凌乱得像一团盘踞在头顶的乌云,红着眼眶,就像被谁胁迫一样,害怕地盯着前方,用轻薄的布料勉强遮住自己的身体,躯体上那些受虐的痕迹被画家巨细无遗地刻画出来——而后,露西亚又注意到,女孩的姿势有些奇怪,看起来像是被谁掌控着坐在身上。是的,这并不是一张单人像,画这幅画的时候,女孩甚至被迫在画家面前与人交/媾。
现在,露西亚感觉自己的大脑不再是被人挖走一块那么简单,它被炸开了,但脑浆和组织的碎片都被装在头骨里,混乱成一团,麻木到开始耳鸣。
来不及多想,露西亚逃出房间,开始换衣服。胸衣、裙撑、丝袜,唯独少了那把曾经绑在小腿上的伊格内修斯赠予的匕首。她把它从衣柜深处拿出来,摘下和怀特生活后便再也没取下的丝绸手套,用被钝刀磨过的手掌摩挲刀柄,如同抚摸爱人,亲吻上面的蓝绿色宝石。
怀特的突然出现不是救赎,他让她失去了自己的房间,无法继续思考,不再深入磨砺,成了消耗自己提供给他灵感之泉的缪斯。
她苦笑着看自己的手。曾经日积月累的练习把茧子留在她的手掌上,然而在离开伊格内修斯后,在意识到怀特不喜欢骑马的女人更不喜欢用剑的女人之后,她悄悄用钝刀磨过,但又觉得太过骨节分明,已经不像少女的手,于是把它藏在手套后面,就连抚摸怀特时,她都会戴着蕾丝手套。而怀特也只是觉得,这只是生活情调的部分,为了更欢愉的体验,穿着蕾丝袜戴蕾丝手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从来没有像伊格内修斯一样,摩挲亲吻过她手上的痕迹。
她把剑鞘丢下,右手掌握匕首,使尖端对准左手掌心,轻轻往下按压,几乎是瞬间,掌心溢出鲜血,匕首依旧锐利,疼痛终于让她被酒精、夜晚和性/欲麻痹的大脑清醒过来。她终于记起,她不是怀特口中疏离孤独,将自己与世界切割,早已位于群星之上的缪斯;也不是报纸上依靠坎贝尔家的光辉闪耀的偷盗者。她是阿诺德·斯宾塞的助手;顾问会议上令人信服的老师;研讨会上不可或缺的声音,同时也是放浪不羁,不在乎文学评价的F。
她应该响亮,应该热情,应该敏锐,应该接触更多人、更多学科、了解孤立无援者的动机。
她终于明白,她和怀特之间根本不存在爱情,大脑之所以为她营造假象,是因为她在低谷时接触到了一位来自异国他乡、富有诗情的艺术家、流浪者、诗人,他卖书挣得盆满钵满,在出版和文学界拥有的朋友和人脉堪比群星。他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当代诗人之一。当这样有着伟大成就的人真正降临在身旁,怎么能不为之头晕目眩,又怎么能不被他的诗词歌赋所打动。他的智慧与知识让她感到比情爱更深远的幸福——即对知识的渴求。
到头来,控制她的不是心灵系魔法师,而是靠偷盗为生的吸血虫。心里那尊熠熠发光的偶像坍塌了,他的阴影再也无法投射在她身上。
怀特是第二天回来的,而露西亚彻夜未眠。
见她对他兴趣缺缺,他靠近她,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露西亚,怎么了?”
露西亚说:“我买了你的新散文集。”
怀特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者根本就是丝毫不在意,“那么,你对我有什么评价呢?”
露西亚转过头来看着他说:“很不幸的是,我在里面发现了许多我的字词。同为创作者,你不觉得这有些过分了吗?”
怀特贴着她说:“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置气啊?你已经厌倦我了吗?”
“这难道不能作为我找麻烦的理由吗?”露西亚提醒自己,不要现在把理智消磨,听听他的解释,听听他的逻辑。
“露西亚,如果不是我把你的词语记下,又有谁会知道,你的脑海里充满了无数的幻想呢?你要怎么才能表达心中的想法呢?你的声音应该被大家听见,而我就是你的传话人。”
露西亚说:“我不是个爱好共享知识的人。”
“但你和许多人都分享过,不是吗?就包括现在正在杀戮加斯科涅国民的那位大人。”
露西亚的神色更为暗淡,她说:“你不要想转移话题。”
怀特以极富侵略性的姿态说:“露西亚,要想在文学界有一番建树,不管是出版业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都需要有人支持。我这是在支持你的事业。”
她不需要支持,她自己完全可以做到。在F的第一篇文章刊登并引起巨大反响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点,而《猎鹰》被扎赫拉公主朗诵后,她更加明白。只是,大多数时候她会忘记自己就是F,因为F太耀眼了,和变得卑劣不堪的她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你就这样做?”露西亚反问。
“以我的名气,能够更快把你的想法宣扬出去,我是在做你的拥护者,而你却觉得我在偷盗,你不觉得自己太得寸进尺吗?”怀特反倒责备起她来,“露西亚,你扪心自问,你的那些东西可以发表吗?谁又敢让它们被发表呢?谁又敢替露西亚·戴维德发表呢?露西亚,你早就已经身败名裂了,噢,你不会想知道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的。就待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好吗?我会给你保护的,只有我能够给你保护。”
他的手触摸上来,想要通过唤醒她的情欲唤醒她的温柔。
但她拒绝了,“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并不需要谁。我也不需要名誉。”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怀特眼中,和传闻里的露西亚·戴维德并无区别。
“但你的思想呢?你不是个甘于让自己沉默的女人,所以,我有义务帮你把你的那些思想说给大众听。”
他不顾露西亚的抗拒,亲吻和抚摸她,以此让她闭嘴。
“住手,我现在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有我的东西!”露西亚如同一只受伤的狮子盯着眼前的猎人。
但怀特毫不在意:“露西亚,我就是你的东西,就像你是我的东西一样。我们的思想是一体的,我们的精神是同调的。”
露西亚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他从怀里拿出手帕,捂在她的鼻子上,她闻到熟悉的香味,才意识到他对她的侵犯比她想得要更早。
疲惫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翻涌而上,她失去反抗的气力,像那天深陷梦魇无法脱离。她发出颤抖的尖叫,死亡的眩晕降临在身体上,再一次,又一次,死亡就在面前清晰可见。
“露西亚,你应该信任我,我是你唯一的依靠了。”怀特不停责怪她,“除了我,谁还会包容你这样浪荡的女人,你身上的肮脏是洗不掉的,也只有我愿意捏着鼻子接触你的灵魂……”
她的耳朵里溢满蜂鸣,无望的泪水掉进耳朵里,顺着耳廓流下。
“露西亚,你的身体越肮脏,灵魂越纯洁,可是,谁能知道你的灵魂纯洁呢?除了我能够将你的苦难告诉众人,还有谁敢听你的妄语?”
他太聒噪了,她耳边充斥的不是他的诘责,而是伊格内修斯的怒吼:“露西亚·戴维德,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不要跟危险的人谈话吗?你真如此不长记性,哪里危险就去哪里?”
她又想起他满溢血腥味的额前吻,听到他无奈的冷笑和连串的质问:“我救你的事情不值一提吗?你有能力应对冲突吗?有能力解决问题吗?你应该拿起剑,而不是拿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