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的胸前红了一片,刚才的魔法冲击想必损伤了内脏。她在火车站洗了把脸,用山茶花胸针扎好披肩,火车恰巧到站。
拿出票时,露西亚发现她没有买去伊利斯的车票,终点印着莱斯特诺。刚才精神恍惚,售票员问起时,嘴里蹦出的第一个单词时莱斯特诺。
或许因为路程遥远,或许因为对家的眷恋,她踏上去莱斯特诺的旅途。
故乡,梦中的故乡,失落于梦境深处,又会在某一时刻突然浮现的故乡。
她来不及思考回家的意义,就沉沉地睡去。这是莱斯特诺这个词回荡在她脑海里,呼唤她归乡时,唯一没有犹豫的一次。
当充满希望的太阳笼罩黄金原野时,露西亚的心情没有因此变得更好,此刻,她的脑袋依旧一片空白,和所有太久没有回过故乡的游子一样,离故乡越近,越是感到力不从心。
下车后,她没有立即走上回家的路,而是在特坎伯雷街附近找了家旅馆下榻,先仔细洗好头发和身体,编好头发。做完这些,已经差不多到了黄昏,这时,她才戴着帽子出门。
很久没有回到莱斯特诺,但它的一成不变让露西亚倍感亲切,特坎伯雷街就连路灯的样式都没有变化,总是一起在黄昏时分出门的拉曼.加里老夫妇依旧在标准时间出现在街头。露西亚不免多看了他俩几眼,他们还是像她记忆里的那样,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出门,只是形容比之前更加枯槁,看起来就像几乎要燃尽的蜡烛。
这里的景色是如此熟悉,人脸也如此熟悉,就连他们的习惯和特质都随时光的流逝显现得越发明显。露西亚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证券公司工作的基思,那是喜欢坐在院子里编织蕾丝花边的罗莎琳德,文森特依旧在黄昏对着院子里的向日葵抽烟,玛琪烤的曲奇饼香味飘散,不久后她就会挨家挨户分发。
但从他们的眼中,露西亚看不到一丝往日的温情。从相互接触的目光中,她明白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就像奥列弗教授仅仅记得F是位小姐,而忘了她正是自己的学生。
但令她更毛骨悚然的是,除了看见陌生面孔的警惕,她还从他们的眼中望见疑惑与恐惧。
她按下帽檐,加快步伐,不敢再与任何人的眼睛发生摩擦。这些目光几乎要害得她连家门都走不到就开始逃窜。
在太阳落山而点灯人还未到来之际,露西亚终于看见杂草丛生的庭院。
由于缺乏打理,这里已经野草蔓生,它们迸发的顽强生命力变成破坏的主力,在墙缝中和裂隙中,处处是它们的军队。与周围井然有序的草坪形成鲜明对比。
她报复式地趴进草堆里把入侵花园的杂草连根拔起,曾今顽固的墙体被它们的根系绞碎后跟着落下,她拿起散落的石头,重重砸向灰扑扑的玻璃窗,过往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飞散在春日尚凉的空气中,落进泥土里。
随后又是一声,惊动枝头的黑鸦扑扇着翅膀离开;温暖的被灯火浸染得如琉璃般的房间里,熙熙攘攘的谈话声逐渐沉默。
从窗户翻进去,露西亚回到自己生活十几年的家。它和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她总以为,家是充满温暖的,不管玩到多晚回家,壁炉总是在燃烧,妈妈会提前帮她把灯送到房间,让她的房间保持亮堂,等她从朋友家回来,一边听她叽叽喳喳讲今天发生了什么,一边给她倒安眠茶。家应该是所有东西都放得井然有序,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一座破败的、褪色的、沉闷的老房子。黑洞洞的壁炉几乎要把她吞没,她从满是灰尘与废弃蛛网的柜子里找到一根黄到不成样的蜡烛,勉强在这片黑夜下找到支撑的东西。
曾经放过父母喜欢的舞曲的留声机旁摆着一叠唱片,她以为是熟悉的曲调,放到留声机里时,被长针扭曲的非人的尖叫刺得她鼓膜生疼。
“好了好了,亲爱的,不要再乱叫了,你的父母会认不出你的……”
她把这张唱片摔得粉碎,抓起剩下的一起摔在地上。那些被时水洗过的记忆又回到她身边,变得无比深刻和生动。那天在酒馆,她遇到一个穿着加斯科涅服饰的外国人,她的眼睛没有光泽,但是漂亮的水蓝色,她给她点了一杯鸡尾酒,于是两人的话题就此展开。
“你可以叫我罗兰·理查德。”那个女人说话温柔婉转,带着点戏剧的腔调。那时,露西亚以为她是个戏剧演员。
“我叫露西亚·戴维德。”一切的悲剧都起源于这个被赋予美好愿景的名字,起源于那颗天上星。
她被她灌醉后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潮湿阴暗,连通着城外的水渠。第一天,露西亚很害怕,不停地尖叫。之后,她冷静下来开始寻求出路,但忍不住纠正在创作中痛苦的罗兰。
“你很喜欢那颗星星,可惜它再也没法照亮你了,是你自己拒绝了她,只能批判别人的作品,自己却无法写出哪怕一个字,真可怜。”
“我的天,你简直是跟风浪一起来和我作对。你才更适合批评家的称号。不过是比我多了几分从神那里得来的天赋和父母的溺爱,真把自己当成天才了?今天是第四天,马上,你就要抱着自己的天赋进塔尔塔洛斯了,而我,我还会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给的时间够多,就算是猴子也能够写出《哈姆雷特》来,你是这样想的吧?借别人的生命活了这么久,脑子里却什么也没有,就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可我从来不曾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你肚子里全是诗集文集,心里住着诗人作家也没有用,你会被人遗忘,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活过,而当你再次存在这世上时,将成为对神殿的亵渎。”
“我会证明我存在的价值,总有人会记得我,而你只是历史的尘埃。”
“噢,要是麻雀能使怒鹰退却、兔子能把雄狮吓跑的话,你这话还勉强有些可信。”
“……尽你吹着怎么大的风,只要船儿掉得转头,就让你去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和你聊天实在愉快!不过,很快你就知道,你的锚缆全然抵不住风暴!”
露西亚知道自己的确没有变过。一样的针锋相对,一样的不近人情,一样的只在乎嘴上的输赢,只会逞强而不会自保,全然被伊格内修斯说中了。
“你很喜欢那颗星星,露西亚。话说回来,哪个堆砌文字的女人不喜欢她呢?可惜她再也不能骗取我的信任了。从始至终,她都是个依靠神力的骗子。”
露西亚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当个依靠神力的骗子,可惜的是,祷告没有回音,所能获得的仅剩虚无。
“不过,露西亚,我身边的露西亚,不是星星的露西亚,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愉快,我要感谢我的小情人,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见到你。”
“格尔克·奎克。”说出这个名字,露西亚心中一惊。格尔克·奎克,挤兑她还不够,还要和善妒的魔女说起她令人羡艳的才华,让她因此成为魔女的盘中餐。
她在这里回顾了自己人生的前两个十年,回顾了自己的死亡,最后瘫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过热的大脑在梦中冷静后,她被寒意惊醒。在黑暗中观察已经模糊的过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平静的过去。过去已经逝去。
她正想要起身回旅馆,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门被□□打开,进来两个掌着蜡烛的调查员。他们左顾右盼,露西亚站在黑暗中,像个幽灵般发问:“戴维德夫妇去哪了?”
他们看见她吓了一跳,把腰间的剑都拔出来。露西亚知道,此时自己和梦中的丽姬娅浑然一体,记忆回到她身上,就像丽姬娅来到罗维娜·特里梵伊身上,显得可怖而诡异。
确认她是人类后,两个调查员才说:“他们早就自杀死了。”
“……为什么?”
“这座房子已经归瓦特·泰勒元帅所有了!你这是私闯民宅,破坏他人的财产。跟我们去审判所一趟。”
“这座房子什么时候归他了?”
“他买下了当然归他。难不成还是你的吗?”
“一个金壳够买好几块玻璃替换上去了。除了玻璃之外,我没动别的。”露西亚不想和他们理论,疲惫地拿出一个金壳。
“你这是贿赂!”调查员厉声说。
“这是买玻璃的钱,难到不够吗?”露西亚又拿出一颗放在桌上,“先生们还有什么问题?”
“我们必须给泰勒元帅写信告知。”
“那就写吧。我的名字叫做露西亚·戴维德,务必告诉他戴维德家的主人来了。有回信的话,去驻马旅馆找我。”露西亚满不在乎地拢拢披肩,听见那两个调查员小声说是不是撞见鬼了。
当然撞见鬼了。死而复生的人回到家发现家人早已因承受不了灾难离去,陪伴她的友人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一个怪物。她开始责备起自己的刻薄——他们知道她是一团烂□□成的破布偶,却想尽办法帮助她脱离弱者境地,从未将她疏远,甚至把她拉得更近。
然而,她却因此感到更为痛苦。为什么不戳穿她的谎言,为什么要保守她的秘密,为什么要装作无事发生,装作她不是个怪物,不是一团烂肉。
她无处可去,世界没有她的位置。夜色寒冷,她蹒跚地走回旅馆,买了瓶酒又匆匆出门,向公墓走去。
公墓在圣堂旁边,她找主理祭司询问,才知道戴维德一家并没有埋葬在这里。祭司说起他们时,只是觉得可怜和惋惜:不能生育的人是被生灵神殿判定为不适合传承后代的人。贝琳达·戴维德流产后一直没有生过孩子,却幻想出自己有个女儿在王都上大学。且不说大学不是人人都能上的,还编纂出一个女儿来,大家都不相信。他们拿出一片空白的恐吓信和什么声音也没录入的唱片,说女儿不回来是因为她被魔女绑架了。主理祭司亲自写信给圣城伊兰翠,让圣城祭司来到这里驱魔,也无法纠正他们的思想。最后,他们连神也不相信了,贝琳达在家自杀,菲利普安顿好她,在她的墓碑前的树上吊死了。自杀的人不能进公墓,他俩都埋在郊外的墓园里。
露西亚认真听完,悲哀地问:“您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主理祭司想了想,“还真记不起来了……”
“我要去找他们。”
“现在吗?太晚了小姑娘,要不明天再去吧。”
露西亚不听,魂不守舍地往外走。大概是状况太过令人担心,主理祭司只能叫车夫送她一程。
她被放在墓园门口。故乡的滤镜把莱斯特诺的黑夜照成澄澈通透的深蓝色,就像有一束光从遥远的彼方射入海底,她是海底的一条游鱼,摇摇晃晃穿梭在早已沉入海底长满藻类的人类遗迹里,她突然想回到那片诡谲隐秘又浪漫的海底了,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身份,沉浸在海妖瑰丽绚烂的童话。不知道为了获得人类灵魂的海妖们在人类世界生活时,有没有后悔过爬上岸?头靠着墓碑半梦半醒过了一整晚,魔女的笑和自己的尖叫,以及戴维德夫妇的委屈始终萦绕在她耳边。半梦半醒间,她总触及到甜如蜜糖的回忆,想要走进去时却发现自己被隔在遥远的彼岸,再也无法进入名为家的大门。
第二天一早,一位路过的诗人发现她头靠墓碑,两颊通红,把她从不安的幻境中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