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和伊格内修斯戴着那对戒指出席时,爱森斯公爵显得相当高兴。不过,令他失望的是,露西亚并没有像广场上的人,看见火车冲出来被吓一跳。
露西亚说:“我觉得它不应该像画画一样。如果跟画画比,除了制作迅速,没有什么优势。画可以经过艺术家的笔触和主观处理,将日常变成艺术。但是显然,这台机器不具备这样的功能,感觉只是没有意义的碎片,要是能让它记录可以触动人心的东西就好了,这样,它的流动性就不是画画所具备的。”
爱森斯简直想把他们留下,一个给自己提供拍摄思路,一个给自己提供技术支持。可惜的是,伊格内修斯·坎贝尔还不算脱离家族的阴影,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在特克洛奇待满20天后,露西亚终于把耳朵里机器的嗡嗡声倒进辛格尔隘口的冰封瀑布里,骑马穿过吱吱咯咯的松针林,去卡雷诺的温泉洗去一身疲惫,最后在亚美尼亚的丘陵起舞。
亚美尼亚的生活十分有趣,美中不足的是,人造的痕迹实在太过严重,呈现出刻意打扮的浮躁,画家和作家们在其中寻找的并非内心的宁静,而是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与之相反,在辛格尔隘口,还保留着未经雕琢的风俗和习惯,他们的祖先自传说时代开始,就居住在这里,此后世世代代,不管管辖这块土地的是哪位公爵,他们都在此耕作牧羊。不过,露西亚还是更喜欢亚美尼亚。亚美尼亚是适合长期居住,与艺术家们交流的地方,对于她这种习惯城市生活的人来说更加方便。
往南边走,经历过2月1日的圣烛节,天气已然回暖,雪下嫩嫩的绿意突破黑与白的围剿,像火焰蔓延开。与它一起莅临人间的,还有鲜艳的杜鹃和最早开放的报春花。有些临近水源的地方会塌陷成窟窿,冰攀附着窟窿下的细密树根生长,形成大小不一的冰箸,在神圣天兽恢复活力,掀起温暖的风飞过草原、谷地和山川时,也会顺便在窟窿旁边弹奏这些风铃,奏响春天的声音。几乎是眨眼间,单调的白色裹尸布让位给喧嚣的生命。
露西亚继续在斯宾塞身边做工作,在特克洛奇的经历使她的声望再次提高,为了匹配水涨船高的事业,她也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在图书馆和实践中。
休息日给了她提升的时间,以翠丝特名义借来的阅读室几乎没有浪费过,但今日,她拿着一堆书上阅读室时,惊讶地发现有位不速之客正坐在她的座位上。
是上回和佩雷格林娜走在一起的女人。
露西亚深吸一口气,踏进阅读室,顺手带上门。
穿着华丽的贵妇人抬眸看了她一眼,说:“露西亚·戴维德,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露西亚仔细打量她的正脸。她保养得很好,恰到好处的皱纹没有让她的容颜显露老态,却彰显她的阅历和地位,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看起来温柔平淡,还挂着微笑的表情既叫人敬仰又不觉得害怕。
露西亚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却无法从记忆中提取。一旦把这张美丽的脸庞放在记忆中,就会变得像化开的奶油,模糊不堪,和背景混杂在一起。
不等露西亚发出疑问,她说:“我是温妮·坎贝尔,伊格内修斯的母亲。”
露西亚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落座在她对面。
温妮也打量一番她,看见她的眼睛说:“罗兰很喜欢你的眼睛,她一直戴着呢。”
“……”露西亚感到一丝反胃,皱皱眉头。
“不过我倒觉得,这眼睛放在她身上,就没那么有灵气了。”
温妮不关心她的表情,继续说:“你是什么时候脱离我们控制的?”
露西亚抿抿嘴低着头,然后说:“不知道。”
温妮歪头直视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露西亚严肃地说,“突然有一天醒来,就好像一束光照亮了黑暗,接着,黑暗就消散了。”
温妮说:“听你的描述很神奇。你知道自己曾经是怎么死的吗?”
“不清楚。”
“或许你更好奇为什么是你。”
露西亚抬起头,“我对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好奇。”
“你不要这样板着脸,我是来和你交谈的。”
“我会把不打招呼的面谈称之为来者不善。”
于是温妮·坎贝尔自顾自说起,“你的父亲菲利普·戴维德在坎贝尔家的酒厂是销售冠军呢。1063年年终聚会的时候,你父亲还带你来过,他说,你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乖孩子。我和克伦威尔当时就觉得,你日后会成就一番大事,所以,之后木偶魔女才会盯上你。”
露西亚的太阳穴又开始痛了,她想起曾经在梦中或其他地方看见的景象,喃喃道:“罗兰·理查德?”
温妮温柔地笑着,将她的死亡娓娓道来,“是的,就是她。她把你带到她喜欢待的地方,慢慢地折磨你。第一天,你很慌乱,一直在尖叫,她只割了你的一缕头发;第二天,你冷静下来,和她讨论戏剧创作,她气急败坏折断你的右手手指;第三天,她出门了,于是你尝试逃跑,结果被追回,她夹断你的腿骨;第四天,你又惹恼她了,她敲碎你的所有牙齿……”
露西亚打断她,“停下,不要再说了。”
温妮就好像在询问自己一般,“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呢?你的父母愿意让你追逐虚幻的梦想,把你培养成露西娅,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连露西娅垂怜的目光都得不到。”
“我不知道。”露西亚揪着领口,冷冷地说,“他们的命运不是由我决定的。”
“但是,你一直都是个幸运的孩子呢。可惜的是,幸运也意味着不可避免的张扬,怀着幸运就像怀着秘宝一样危险。我不想猜测你是怎么找回自己的,但是,你不应该打乱我们的计划。”
“你们不过是想让我成为他的玩具而已,这也称得上计划吗?”
“这不算我的计划。”温妮的回答令她感到意外,“我们当然也忌惮魔女,不过,既然魔女为自己挑了柄趁手的利剑,我们也可以拿来使用。我本来以为你活不过三天就会被他扔进海里喂鲨鱼。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
见露西亚的神色无法自若,她继续说:“他从海岛回到我们身边,由我们检验成果的时候,曾经计划在王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重开棋盘。那时他身边的是个低贱的娼/妓,她被佩雷格林娜用十柄利剑刺死在床上,□□,像条任人宰割的鱼。”
露西亚想要呕吐。
“我们本想继续将他软禁在海岛上,但他主动要求回去。我们清扫了他那张可笑的棋盘,没想到我们自己也受到报复。他学的内容比我们想得多,合作、模仿、偷盗……因有尽有,很抱歉,我们也是最近才通过报纸知道,仆人每个月给我们的回报全都是虚假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海岛上留任的仆人全杀了,换成他的人。真可惜,原先那些仆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连他的每一次自/渎都记录在列。”
“我对他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她冷冰冰地说,“在我看来你们所有人都在残忍地剥夺一个孩子最重要的空间。”
“当你有这样的孩子时,你也会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她又说起,“如果他没有选择杀死你也好,但你应该继续灌输他应该接受的思想,而不是让他遭受两种思想的折磨,这柄剑因你而钝了,他只想着安稳的生活,可这怎么行呢?他安稳了我们怎么办。”
露西亚没有答话,她本来想对她说,伊格内修斯心里清楚得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怎么做,他都有分寸。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有放弃对魔女的抵抗,然而一步走错的合作注定要步步走错,当他们决定将森都尼亚大会交给魔女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也是他的敌人。
她同样也不会把真实的他交给敌人。
温妮继续说:“你走错了,露西亚,也许你乖乖待在卫城,结局会好很多。”
露西亚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想到香甜的鸡尾酒、精致的蕾丝手套、下水道、断掉的指甲和干涸的血迹、镶嵌着菱形金属条的长靴、被挖出的双眼……那些过往出现在脑海里的意义不明的片段经过提醒,终于从幽暗的水中全部浮现并串联在一起,她说:“我记起来了,罗兰讨厌露西娅,她想我死无对证,灵魂留在卫城,直到肉身失去价值,我到塔尔塔洛斯为不属于我的罪过受罚。”
“理解世界的秩序很奇妙不是吗?可惜你又回到自己身边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好好藏起来,绝不张扬。”
温妮从包里拿出一份剪报,上面全是以露西亚之名和斯宾塞联合发表的论文,还有各种报刊各种杂志里提及的露西亚·戴维德,克林索尔和玛丽的画摆在正中心,那时的笑容变成今日的诅咒,此时此刻,看着印刷得整整齐齐的名字,露西亚感到自己正在重新变成碎片。
“你看,你可是学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呢。和伊格内修斯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也学会了不少东西。你的父亲菲利普·戴维德说过,他连续五年都是销售冠军,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让你能够安安心心地去追寻梦想。不知道看到现在这般耀眼的你,他会开心吗?”
露西亚用尽所有力气绷紧自己的肩膀。
“我倒是替他感到可悲,辛辛苦苦培养出一个高级的婊/子,和妓/院里那些会唱些歌、会识些字就能把自己卖出更好价钱的妓/女没什么区别。依仗着坎贝尔的名号,做这些很轻松,是吗?”
强压下上次面对伊芳·艾迪奔涌的情绪,露西亚缓慢而慎重地反驳:“我遵守这个世界的秩序,不会把不属于我的东西夺来。能出入会议,与大师交流,全因思想属于我自己。”
“你是个在乎名誉名声的孩子。我理解你。”
“我不会陷入你的圈套向你证明我的价值。我不会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
温妮笑着说:“这是你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你主动放弃自己的事业放弃自己的名誉,我们还能找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让你在那里度过余生。”
“不。你无法对我的命运指手画脚,就像罗兰·理查德杀不死我。”露西亚辩驳道,“如果不是罗兰·理查德想要报复露西娅,我是不会死亡的,你们的事业也可以顺利进行。你应该问责罗兰·理查德,不质疑她的选择,是因为欺软怕硬吗?”
温妮端茶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
露西亚挺直背,“不同的是我将一直坚持我自己。”
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硬碰硬,温妮无奈地说:“看来你也知道了,我们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但是,你也不必要把关系搞得更僵硬,露西亚,你不会想面对这个世界上那些真正的男人的。”
“我说了,我不会变的。”当年面对罗兰·理查德时她是这样,现在也会是这样。
“这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伊格内修斯的出生。露西亚,你还是想想用什么伎俩留住客人实在。”温妮·坎贝尔公爵夫人的眼神飘忽,陷入久远的回忆。
露西亚不打算打破这一沉默。
温妮又开始用她讲述长篇叙述诗般的语调说:“一切都要从克伦威尔说起。那时他和伊格内修斯的年龄差不多大。”
森都尼亚集会的地点是森都尼亚堡,在坎贝尔公爵领土的最南边,神话记载中,它是抵挡魔物的前哨站。
在很早以前,除了那些出生在世家里的孩子,许多魔法师都不清楚自己是魔法师,只知道自己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能力,从而,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发挥天赋,在各自的泥淖中度过一生后稀里糊涂地死去。森都尼亚集会组建的目的便是统计管理以及教育魔法师们。
由于历代坎贝尔公爵都是魔法师,且都具有完美的领导能力,嫌麻烦的魔法师们就一直默认森都尼亚集会为坎贝尔家世代领导。
到魏尔德·坎贝尔这代也是如此。他膝下有两子,一个是魔法师,一个是普通人——至少,在七岁以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与元素共鸣的能力。正因如此,魏尔德把培养的重心全都放在哥哥身上。
露西亚抿抿嘴。她几乎都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温妮继续说:“因为不是魔法师,克伦威尔在家族中一直不受待见,到十四岁时,他已经离开家,自己打拼去了。他去了特克洛奇,那个魔法不存在的国度。”
在特克洛奇的工厂里,克伦威尔·坎贝尔仅仅是一个没有家族扶持的职员,比那些工人稍微好一点的就是他坐在办公室里。在工厂待了三年后,他考上潘洛斯实用科技学院——整个大陆历史最为悠久的学校,据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