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为何如此悲伤,连海洋都没有您的眼泪苦涩。”正当露西亚疯狂发泄悲痛时,从她背后传来悠扬的男声。
那声音像是精灵划动过竖琴,空灵轻柔,露西亚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去。
她怔怔地盯着发出声音的生灵。那是一只洁白的海中精灵,上半身是俊美的男性,下半身是如白鲸般流畅却闪烁着鱼鳞彩光的尾巴。他从头到尾都在昏暗阴沉的天空之下发着柔和的光,趴在沙地和汹涌的海浪之间,一手撑着下巴,湛蓝的眼睛玩味地看她。
她无法用自己的言语形容其美丽,只好殚思竭虑,在脑海里寻章摘句。
他的美丽带着月光的颜色,周身淡然地漂浮一层白光,使身形与同样洁白的浪花分开;他的身体洁白无暇,生长在雪山上的百合也不如其美丽;他的头发洁白无暇,流入山谷的皑皑白雪会被污染,但他垂至腰间的长发永远不会沾染世俗的颜色;他的面庞洁白无瑕,宛如一座载满没药的纯净花园。
露西亚自行惭秽,转过去抹一把鼻涕眼泪,收起无意义的尖叫。她还在颤抖,实在不好意思同这位不速之客打交道。
但他不由分说爬到她面前来,温和地仰视她,“小姐,您遇到什么事了?要知道,我只是位过客,把那些不便与人说的东西全倾诉给不会再见的生灵,或许比您独自承受要好太多。”
露西亚本想冷静下来,一说话又再次抑制不住大哭,“我的手稿被撕掉了。”
她的话被哭腔扭曲得难听,和人鱼的音律形成鲜明对比。
人鱼似乎对岛上的情况格外了解,问道:“被那个伤害我族类,粗暴地对待一切所有之物的人?”
露西亚放下捂住脸的手,抽噎着看他,迟顿地问:“是……是他吗?”
“噢,小姐,我们说的当然是同一个人。他的头发总是有如海藻,眼睛里流淌着塔耳塔洛斯的紫火,生来就注定向着深渊滑落。”
“可……可是……”露西亚支支吾吾半天,脑袋一片空白,机械地问,“他对你的族类做了什么?”
“屠戮,只要敢接近这里的我们都会被他杀死。有段时间,海上全是鲜血和浮沫。”人鱼痛苦地流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滚落进漆黑的礁石里,看得露西亚一阵心疼,“他惯于玩弄猎物,虐杀白鲸,使之成为自己的盘中餐。”
这一定是误会。除了贝类,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海里的肉,他们只给皮姆喂过最常见的鲑鱼,哪里知道白鲸是什么样呢?
她不由得解释道:“我觉得,是你弄错了。我来的时间短,但是,在餐桌上绝对没有吃到过鱼类。”
说来也奇怪,明明与海为邻,除了仆人们一时兴起去赶海,她从没见过海鱼肉。
“不要被他编织的假象给欺骗了。”人鱼显得十分受伤,“他惯会用不同的面具展现自己。”
“这就是他批判我的理由吗?他撕掉我的手稿,理由是我对他没有真心。”
“人只能从他人身上看见自己。”人鱼离她更近了,就好像要用她粉色的衣裙来给无色的自身带来颜色。
“可是,小姐,您难道真的把真心托付给了这样一个魔鬼?”
露西亚木然地点头,“我想是的。”
“我的时间女神啊……”人鱼说,“孕育我们的是海洋,所以我们比森林里的光精灵更懂爱。他是一个身体里没有住进爱的人,您做这些恐怕是徒劳。”
“我知道。”
“可是,您为何还要如飞鱼般跳上猎人的船只呢?”
“我不知道。”
露西亚泪眼婆娑,透过模糊不清的水珠看见他眼里的怜悯,“您已经沦为他的猎物了,他不会给你爱,与之相反,他会使您受尽折磨,然后将您肢解,吃干抹净。小姐,他就是那样对待那头信任着他的白鲸的。”
他的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她扭过头去说,“我会离开。我想我会离开的。”
人鱼强迫她直视他靛蓝色的眼睛,“他只顾着向你索取,没有意识到你根本不会和他站在一起,你和他本身就是事物的相反面,我在海浪中读到了这点。”
“我明白。”她还明白不只是这点,想要和他站在一起,必须付出很大很大的努力,但地位也好、学识也好,天然的沟壑是努力无法填满的。她寄希望于她的天赋所在,从他人眼里看见露西亚·戴维德本身的价值,而不是F一个虚名。
她抬头看人鱼,“所以我才想要尝试做些什么。我想拥有真正属于露西亚·戴维德的成就,而不是躲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发光,但是我……我的手稿。”
话题又回到手稿本身,爱与恨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心中厮杀碰撞,她的心都要碎了。
人鱼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他的眼睛做出决断,“原来如此,小姐,你在意的仅仅是这份手稿,那我就放心了。对我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露西亚被泪水和雨水洗过的眼睛更加明亮,她抓住人鱼,急促地问:“你可以做到吗?”
“对于海孕育的生灵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
“可是……”她又移开目光,“他们已经变成碎屑了。”
“只要您的意识里还有内容,我就可以把它复原出来。您看。”
人鱼伸出食指按住她眉心的位置。露西亚感觉冰冰凉凉,连思维都像被唤醒似的泛着涟漪,意识表层的浮沫被清除了,她的思维开始运作。
人鱼的手移开时,从眉心牵扯出一根闪耀的光线。他的另一只手从光线里分出点点星芒,最终把它编织成一张张图画。
露西亚擦干眼泪看向它,分辨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内容和字迹,伸出手想要把纸实实在在握在手里,却穿透它碰到虚空。在卫城,女祭司手里的卷轴也是这样穿透她半透明身躯的。
“只需要海草与墨鱼的汁液,您的手稿就能回来了。”
“可是我无法获得这两样东西……”露西亚的视线全被涤荡在空中的透明书页吸引,它看起来如此美丽,如此遥不可及,就像月亮在海上的投影。
她完全沉入进去。信已经寄出去,可是作为作家,她清楚成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稿思索的迷宫,是反复的修改和逐渐成型的表达,只有这些,才能证明观点出于她。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它变成实在。”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书页散发的狂热的光。
人鱼的手指如海浪轻抚她的面颊,温柔地安慰道:“小姐,作为大海的使者,我愿意帮助您,整片海域都愿意与您分担悲伤,您完全可以借助海的力量挽救一切。在噩梦成真之前,将其变成美梦。请相信,我的确有这个能力。”
那双眼睛浸透了大海的颜色,显得真诚又难以捉摸。露西亚实在分不清楚这是命运的恩赐还是阴影的陷阱。
纯白人鱼和不断扑过来却无法接近的海浪本身就如梦似幻,沉醉在海水黏腻的咸腥味中,她选择相信:人鱼和时水里的使者一定有深刻的渊源,说不定,人鱼也曾朝圣过时钟神殿,沿着恩泽河翻越光海,最后到达她所在的地方。
她怀着憧憬问:“您是受时钟神殿使者委托来的吗?”
人鱼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缓慢地开口回答:“那位使者的目光一直投射在您身上。”
露西亚终于确切得知,自己始终是被上层意志注视着的。无力感慢慢消退,但委屈又随之而来,仿佛孩子见到母亲那般,忍不住要把所有烦恼倾吐而出,但只说出一句“我尽力和他相处了……”又泣不成声。
“也许,也许,就像这些只能看得见却无法触摸到的手稿一样,您找错了方向,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可以触及人心。”
“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怎么和你交换它们呢?”她的理智如回光返照,随后被人鱼夹杂着咸腥味的怀抱打断,再次漂浮于白沫之上。
“我想要您用看得见摸得着的爱和我交换。它发自于您的灵魂。”他轻扣住她的手,“不是天边的月光,不是夜晚的群星,是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一抬手便能触摸的。”
“一抬手就能触摸到的?”露西亚重复着这句话,试图构建他所谓的爱。
“是的,用这样的爱才能够修复和挽留一切。只要你把这样的爱给我,我就能够为你呈现它看得见摸得着的模样。”
“可是我不明白……”
人鱼摇摇头,无奈地说:“您不明白何为真实的爱?天上的使者教给人们的爱确实不错,但地下阴影教给人们的爱何尝不是必需品呢?让我来教您如何诱发并给予我真实的爱吧,要知道我生活在大海里,既接触过天空,也接触过大地,我既了解天上纯净无暇的爱,也知道地上甜蜜温婉的爱,我愿把这两种爱作为粘合,粘合您残缺的手稿和您破碎的心。但您需要用一个吻和我交换,以保证您真的会照做。”
露西亚被月光裹挟在如梦似幻的故事里,她坚信这条人鱼是天空时水派遣人间的使者。在传说中,时水满极而溢形成恩泽河,恩泽河汇入大海也带着魔力,一些水精灵得以通过恩泽河与天上的时水沟通,为有缘者带来启示。
或许,这条人鱼就是和时水沟通过,给她带来启示的。
见露西亚的神色从犹疑变得坚决,人鱼欺身而上,把她压在沙地上,以冰冷的嘴唇触碰她。
露西亚瞪大眼睛,在她脑海里闪回过无数画面,海、风暴、席卷而来的浪花……它们支离破碎,转瞬即逝。
这个吻可不美好。她嘴里又苦又咸,就像被强迫咽下一大口海水,无法呼吸,也无力反抗。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坠落,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她在海底风暴中看上面动荡不安的世界。
在彻底被汹涌的海水模糊前,露西亚听见人鱼说:“我们把名字刻在海上,海会包容我们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