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拿着一袋乔治娅给的种子回旅馆。据她所说,它适合在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埋下,放着不管也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开出月亮般的花苞。
到酒店时,她收到一封来自伊格内修斯的信和一盒巧克力。信封是暗紫色,上面的暗纹印着环绕金雀花的蛇,摸起来和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信质感相同,他使用的印记并非来自坎贝尔家,火漆上印着的是柄被紫罗兰的藤蔓缠绕的剑。
紫罗兰是法蒂玛王朝的象征,剑首上刻着银贝,剑身还有象征地位的复杂花纹,露西亚猜测,这是瓦特·泰勒的徽章。他俩关系亲密到已经可以借徽章的程度了,与其说是师生,不如说是朋友。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他的问好,然而,全名加上敬称,让露西亚看着更为心虚。尤其是他还写到“今天辛苦了”,就像知道她又不安分地在外面待了一整天,才拖着满身疲惫回家。
他宣泄想念之余,也不忘责备她不给予他相同的对待,她几乎想要即刻反驳,她可不是块木头,当然会在意谁为她数了多少星星,也会想象假使有人陪伴,这几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在酒馆坐着的时候,她幻想对面坐的是伊格内修斯,他喝得晕乎乎,话比平常更多,语调也再难压抑,成为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不是老奸巨猾的狐狸,漫无目的地和她讨论,背诵情诗或者谈论爱。有时他们也会触碰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但因为大脑处在混沌之间,一切话题都百无禁忌。
而显然,他也尝试过这样的幻想。和在海上的那次不同,这不是属于两个人的宴会,充满冗长的人际交往与复杂的矛盾,它实在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将它当成一个契机。巧克力便来源于此。它由巧克力供应商老查理亲自制作,是为了向更多的人展现自己的优势与能力,托他的福,露西亚也分到一大盒。当然,想要吃到巧克力可不容易,伊格内修斯还要求她写一篇对巧克力的评价呢。
然后,他提到,国王携王后也来到了宴会,他已经和他说明,由于玫瑰之战与双星节相撞的缘故,今年不会参与玫瑰之战的筹划。说到这个,国王也只能放过他——作为适龄男子,伊格内修斯从未享受过情人节的氛围,每次在大家出门庆祝,相互约会之际,他都在操持玫瑰之战。
国王大概会因此感到十分头疼,他的勇士终究被双星相遇的光辉所吸引,抛下剑回到捧着蜡烛的人群中了。13岁之后,每一次双星节她都不落下,当她捧着蜡烛的时候,也有人邀她共同观看星星相遇的辉光。传说中,亚摩斯为了露西娅分割自己的骨肉铸剑,从那以后,他就降格为与露西娅一样的六等星。只有在两颗星的星轨相遇时,才会爆发出比一等星更璀璨耀眼的光芒,在此之前,天空中甚至难以找到他们的位置。而当他们的辉光开始减弱的时候,露西亚就会熄灭蜡烛,溜回自己家。
还未等她记忆起最后一次双星节的约会对象,伊格内修斯的警告就敲敲她的前额:内厄姆·坎贝尔以“令人生厌的方式”向他打听起她,务必需要警惕。
他写了长段文字控诉内厄姆的为人,露西亚不以为然,毕竟在大家的嘴里,伊格内修斯也是这样的人,她们将其称之为“坎贝尔家过剩的精力需要释放”和“一种学习”,更何况,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和另一位坎贝尔产生交集,就像现在她只能小心地隐藏自己的情感,以便和他多相处些时日。
不过接下来,语气又缓和了,因为另一位宴会的主人公开始登场,她从幽暗处走来,再次用F还未公开的诗作惊艳众人。露西亚没想到她会在伊格内修斯这里听见佩内洛普的消息,忙接着看大家对此的反应,然而他并没有说太多,只提到佩内洛普和他谈到那个在众人面前各不相同的F,其余相当长的篇幅都是在抱怨拿到F诗作的不是他。
她可不记得曾经有和他通信过,记忆里,收到的信件中,只有那封烫银的百合花看起来符合他的身份,然而那封信干脆利落,不像现在这封,如此冗长,如此激动。
终于看完这些杂乱的字句,露西亚收好信,打开巧克力的盒子,看见上面刻着一个蓝色的符文,它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附在盒子上。她好奇地伸手想要把雪花抹去,但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指间还攀附上白霜。
这也是魔法。他们用寒冰系魔法为食品保持最好的口感。她拿下颗点缀着果仁的巧克力,轻轻咬下一口。
现在,她要回信了。巧克力的味道是甜美且回味无穷的,当它慢慢融化在口腔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她便沉浸在可可香与杏仁交织的时光里,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巧克力与糖果屋的童话。
他说得不错,巧克力确实好吃。但她不会为了它写一篇短文,她敷衍地在信中用最擅长的奇妙比喻诠释它带来的体验。
仔细检查行文后,她把内容誊抄进百合边框的信纸上,并把它折成三份,直接滴上火漆蜡。
在F还是F的时候,有过一颗爬满花藤,像花园围栏一样的“F”章头,是露西亚设计的。但不说设计原稿,就连记忆里也找不到章头的蓝本。写信时,她干脆粗鲁地什么也不印上去。
整理好东西后,露西亚把几颗巧克力倒进盘子里,和书一起拿进浴缸。
因为巧克力和被记得的安全感让人放松,今晚她睡得很沉,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梦魇不见了,藏匿在梦境角落的“丽姬娅”在铺开的蓝色海洋中无处可躲,消失在若隐若现的光芒之中。
光芒随着她的脚步扩散,把油汪汪的海水照成通透的天蓝色,就像海蓝宝一样,呈现出透明的淡绿色和浅蓝色交织的柔和色调,被银色的光辉所环绕。
这和记忆中静静的,呈现出星星颜色的时水一致。她在午夜梦回天空时水,但这里空无一人,没有时间神使,没有指针白树,也没有从天而降的瀑布,只有纯粹的海水与奇异的天光。她像至高者,光脚走在海面上。
海面广阔无际,可以看见浪花下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海月水母,飞鱼从脚下倏忽而过,张开半透明的胸鳍,拍打浪花跃出水面,把月光奇异的颜色分解,又消失在广阔无垠的海面。
指针白树的叶子不知道从何处飘来,在海面泛起层层涟漪,如同金箔洒落在透明的糕点上。她好奇地捡起一片。在梦中,金叶不再美到让人心悸,给了她观察的机会。她看见金叶舒展它的脉络,被时空碎裂的镜子呈现其上,将确定的历史展开。
她看见超越时间的魔女自光明中重生,她的躯体染上生灵神殿的辉光,穿过精灵之王深沉黛蓝的尘明地,越过光明的屏障重返人间。
她见证孩子的欢笑伴随着鸽子的坠落远逝,重重法阵缠绕之下,是被束缚的茫然与盲视,如海中蓝洞般深邃漆黑。
她明白刀刃和工具不需要情感,只需要听从命令,但这论断究竟是对绝对意志的赞颂还是真正深刻的道理,没有人知晓。但所幸,没有自由意志的武器只是武器,它客观地闪耀着金属危险的光泽,只看拾起它的人究竟是为了守护还是为了毁灭。
她记起献给露西娅的蔷薇就是一柄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剑。它的传说来源于魔女纪元之始的加斯科涅。剧作家露西娅爱上了远古的星星,那颗星星正是英雄亚摩斯的化身。她疯狂地书写着他的故事,怀抱着对爱和他最崇高的敬意写下一幕幕戏剧。可惜的是,她的作品并不为世人所接受,她的父母觉得她的诗作和剧作丢人现眼,将手稿尽数焚烧,为了抢救日思夜想的结晶,她纵身跃入火中,跟随手稿一同消失在熊熊烈焰,跌进塔尔塔洛斯,化作树枯树,接受对自杀之人的惩罚。
无法僭越的铁律被时钟神殿的使者打破,亚摩斯将自己的骨给祂,又请祂以兽人族特产的秘银锻造神剑,辅之以黄金和水晶。于是,露西娅得以斩断树木的根系,劈开拦路的荆棘,追寻星光攀爬而上,最终成为一颗星星。失去骨的亚摩斯从二等星降格为和她一样的六等星,只有在双星节,两颗星星的轨道相遇时,才会爆发出比一等星更璀璨耀眼的光芒。在此之前,天空中甚至难以寻觅他们的位置。
回过头来注视低垂于海平面的月亮,它身边拱月星和幽明星散发温和的光芒,用星星的眼睛安静地观察世界。空缺的星图上,光耀星迷失于旅途,被阴影的淤泥所缠绕。但他始终还是星星,即使光辉被蒙蔽,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他只是在阴影间保持沉默,以待某天冲破束缚重新闪烁。他的沉默是在造的沉默。
梦境中的光芒更加耀眼了,把海水也照成白白的一片,阳光透过海水在脚面折射出彩色的波纹。露西亚突然意识到,她在下沉,她在坠落,她被重力所牵引,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下坠。
她醒了,回到真实的明天。
在伊格内修斯回来前,她决定再去一趟加洛林酒馆。
独自来回走了几趟,露西亚早已卸下对希波区的防备。官方对希波区的管控还没结束,只要跟随着调查员在的地方走,就没有什么关系。她穿着简单朴素的裙子,没有戴任何首饰,甚至连包也没有拿,把要公开发布的诗揣在口袋里,在香槟路下车。
口中轻轻哼着《绿袖子》,行走在建筑物投射的阴影下,她感到心情愉悦。对于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官方在此建立起秩序是件好事,这样,社会的机器才能运转。只是,她想象不到,这里自有它的秩序,强权机器的齿轮总会被破坏或锈蚀,慢慢不再转动,而其生效时限,取决于固有秩序是否处于青年时期。
她在叼着烟的调查员注视下转进去往加洛林酒馆的街道,复盘昨天那封信件。选择把诗先寄给佩内洛普参考她的建议与意见,是因为一直以来她们都是彼此的伙伴,不止F给予过她鼓励,她也曾给予F希望。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的诗竟然能够流传进扎赫拉公主的耳里,并被大家所喜欢。她并不打算像其他作家那样,用觉得自己作品被贵族喜欢是一种侮辱的扭捏作态掩饰自己的喜悦,期待在酒馆看见碎碎念的云雀捎来王都的故事,甚至已经构思好感谢信。
“感谢您,可爱的哈托普小姐,在此之前,鄙人从未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够登上大雅之堂,是您成就了我的诗作。”
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满身荣誉的大作家,并沉溺虚妄的掌声中,现实世界消融了,让她差点撞到一群人。
“抱歉。”她低着头说,只是觉得自己的白日梦给他人造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她本想越过他们继续走,但他们故意簇拥上来,挡住她的去路。
这时,她才抬起头,看见四五个青年男子不怀好意地挡在面前,还未看清他们的脸,眼睛就被吐出的烟雾糊住。
“咳咳咳……”发臭的烟味实在不好受,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引得他们哄堂大笑,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危险境地。
没等他们说话,也没给自己咳嗽完的时间,露西亚转过身撒腿就跑。
“嘿,小妞,你跑什么呢?还没给你看有趣的东西呢!”他们撂下这句话就追上来。露西亚连忙提起裙子,看见拐角便慌不择路往里钻。在小巷里休息的乞丐看见这场追逐战也来了兴趣,纷纷站起来,就像要堵住露西亚去路那般张开和尘土一色的手臂,看见她惊慌失措地躲避便哈哈大笑,向后面追她的人大喊:“喂!她往这边跑了!”
她每次经过他们伸出的手,都会留下三四枚铜螺,这会他们根本不认账,反而要把她往绝路逼,现在,她已经分不清酒馆在什么地方了。
后面的人追上她,一把扯下她的发带,所幸她没有因此摔倒,只是差点失去平衡,还能继续向前跑。
此时此刻,就算是给她一柄剑又如何?她从没有考虑过自己处于险境的可能性。普通人的一生总是平平无奇,除了工作和生活再无其他,考虑险境是剑术师魔法师们该做的事情。
剑,她身边没有剑,但棍棒或许也是可行的,她捡起木棍,挡在自己面前。
他们哈哈大笑,发誓要从她手里夺走棍子,将她穿在上面。
检验学习成果的时候到了,首先,深呼吸,不要慌张,他们暂时没有趁手的武器。握紧,向前刺出,借力迅速收回,以免脱手。击打,稳住步履向后撤,注意身后,不要被包围。
她做得很好,可惜还是输在了没有经验上,那根滑溜溜的棍子很快被夺走,被激怒的小混混们不可能再放过她。她立即跑到大道上,希望找到调查员的身影,但四下全是茫然的众人。
她熟悉这条路,推开挡道的人迅速向前跑去。那被双头黑蛇染黑的百合花就像灯塔,让她有依靠的地方。她冲上前去想要拉开玻璃彩窗的门扉,但努力几次都无济于事,只能疯狂地拍打它。
为时已晚。她的头发被扯住,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口腔和鼻腔中充斥呛人的铁锈味。她头晕眼花,失去了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