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被困在这里很久了。早在前年12月,她就被祭司们的银铃引领到此,守候在卫城,等待巴别塔的大门开启,引领她接受最后的审判。可11月11日已过去数周,她还是没能接到登塔通知,原本被塞得满当当的卫城也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不敢接受审判的亡灵想尽办法逃离祭司的光链,最后被一个个拉入巴别塔。
随着时间的推进,天边绿色与紫色交织变幻的光带逐渐暗淡,从光带之中有星星点点脱颖而出,那是巴别塔试炼就要接近尾声的表现。去年,露西亚就欣赏过如此光景,可今年再看时,却少了对死后世界充满好奇的心态,反而希望早点结束。
巴别塔的审判,善者擢升苍穹,恶者堕入深渊,中立者再入轮回。无论怎样,都比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好上一百倍。
在这灵魂休息的卫城,一切都是静止的,唯一能重获活力的方式就是接受最后的审判。
露西亚和去年一样,飘荡到祭司面前询问:“大人,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巴别塔?这已经是第二年了。”
女祭司停下脚步,问她的名字,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份卷轴,密密麻麻的字符穿过露西亚的身体落在地上,向前延伸好远。
“露西亚·戴维德……”女祭司很快阅读完卷轴,“这里依旧没有你的名字。”
露西亚听到和上次一样一字未改的回答,难免有些生气,“上次你们也是这样说的。”
女祭司耸耸肩,“这里的确没有你的名字,或许是搞错了,总之我会再问问的。”
“然后你们中的某个问了整整一年也没给我答案。”露西亚不满地撇嘴。
女祭司面不改色,依旧回复:“我们需要一些时间调查。戴维德小姐的时间已经静止了,可以说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请稍安勿躁。”
而后,她飞快跑远。
露西亚只好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又在墙头坐下,两条腿来回晃动,看着巴别塔上空的光照越来越暗淡,与白夜融为一体,逐渐消失。
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对死亡感到恐惧。她如今才18岁,正是思维活跃,脚步轻快的时候,相比同龄人,又依旧还在学校与家庭的庇护之中,原本应当好好享受大学时光,结果某天一睁眼就到了只剩虚无的地方。
尽管在病态的时间中获得了永恒,但如今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存在,每天陪伴着的只有玎玎瑛瑛的钟鸣、祈祷和祝福,世界只剩下虚无的纯白,干净而冷漠。
起身俯瞰白城,城内已经空无一人,连灵魂也没留下一只,露西亚只好叹了口气,游荡在卫城孤寂的迷宫里,等待圣城里的大祭司宣布天上多了哪些星星,那些星星有怎样的功绩。
既然已经死了,她也很想登塔。还是人的时候,她就喜欢往高处攀登,越是往上,遮挡眼睛的迷雾越是稀薄,那些被笼罩在迷雾后面的星子会一颗接一颗浮现,在天上组成一滩波光粼粼的湖水。
这时,她就想到更高的地方,直到深入苍穹与星辰为伍。她坚信,只要神应许她进入巴别塔,她一定能升至最高的地方。
正当她幻想腾飞之时,一名女祭司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露西亚·戴维德小姐?你在吗?”
“我在。”露西亚被声音拉过去。
刚才被她叫住的女祭司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牵引灵魂的银锁链。
她对露西亚说:“跟我进白城,时钟神殿来的使者要见你。”
时钟神殿,露西亚在童话里读过,它坐落在飓风荒原,被漫天黄沙笼罩,光是找到它在哪个方向就十分艰难,更别提见到守护神殿的兽人了。
她自觉地跟着女祭司,好奇地问她:“现在还真有兽人存在吗?”
女祭司淡漠地回答:“他们一直存在。”
“噢……我以为他们已经消失了。”
“因为创造者的慈悲,他们回到了我们之中。”
“可是我只在故事里读到过他们。”
“他们当然不会再和灵魂受到污染的人类来往。”说到这,祭司的语气有些厌烦,但同时又骄傲地自夸起来,“只有苦修的人能够配得上与他们合作。”
露西亚想起,在她读过的很旧很旧的文献里,科学家们称兽人尽管为人,却不是创造者的完美之作,“它们”是神使对创造者的拙劣模仿,只有着不多的智慧,无法自身的脱离动物性,所以人们会因“误会”而将它们屠戮。
她偷偷扯动一下嘴角,然而这一举动还是被将脸藏在面纱背后的女祭司察觉了,“你最好不要对她们不敬,否则巴别塔会使你的灵魂变成碎片。”
女祭司的脾性像极了北极寒冷的雪原,露西亚只好悻悻点头,不好意思地抿起嘴,接着,两人便不再说话。
她不喜欢沉默的氛围,总害怕尴尬,哪怕现在自己只是灵魂也如此,去往白城的路因长久的沉默显得相当漫长。
“那些房子是干什么的?”露西亚想,询问些和女祭司生活息息相关的话题,或许会激起她的谈话兴趣。
果不其然,女祭司骄傲地说:“那是我们生活的地方,石料全是从科迪亚斯运来的,至今已有数千年,仍屹立不倒。”
“身为实际的存在竟然没有被寒风侵蚀吗?”露西亚一直以来都很好奇这点,但没有魂灵能回答她的问题。
“当然。这里有神光庇护,不惧寒风。”女祭司说,“所有艺术都能在此永恒长存。”
奴隶、工匠、艺术家、魔法师们构筑了白城的一切,让它变成尘世间最好的居所,层楼高耸,门窗敝廊参差罗列,各处都有楼道与廊柱连接,宛若迷宫。女祭司轻车熟路,在华丽而鲜艳的三面墙绘包围中,带她走向广场。
广场上伫立着高大的七元素雕像,它被奇异的喷泉所环绕,镶嵌的金条在永不落的白昼下闪闪发光。再往前走,两座巨大的雕像组成拱门,那是天上父星母星的尘世形象,他们两个共同举着桂花枝,母星向树枝吹气,被她微风拂过的树枝上开满金灿灿的桂花。
神圣天兽做出飞腾的姿势,以一角之力举起太阳;亚摩斯架着车在海浪间冲刺,水中精灵为他开出道路;班奈特拿着火把与石镐探索矿洞;西尔维的纺锤闪闪发光……他们把尘世间所有伟大的作品全搜罗进这个小小的城市,但没有人为此停留,在他们眼中,艺术不是给每个人欣赏的,而是献给神的。
露西亚跟随女祭司继续向内城走,她们行过宽阔的梯道,穿越一道折叠门扇和繁复的柱廊,才终于看见内城开满轻羽花的广场,空气中,纷飞的白色绒絮不是雪,而是轻羽花飘落的瓣。
卫城、外城、内城,都是巴别塔的组成部分,是巴别塔的一二三层,分别用于供灵魂休憩、供神职人员生活、祷告与祝圣,而到第四层,外围是大祭司与群星对话的地方,穿过铁制的大门,则是试炼灵魂之所。
推开雕刻百合与玫瑰的偏门,露西亚的灵魂感到久违的温暖。从天井照进的阳光被分割成七种颜色,落在雪白的地板上,明明灭灭的灰尘在空中漂浮,久久不落下。
在大殿深处,绘着三神殿神使的墙下,有两人相对而立,他们仿佛交谈,却也静默,若不是他们还有呼吸,露西亚会把他们看做哪位艺术家制作的雕像。
走近看,她才发现右边那人长着肥硕的鹿耳,长长的蓝色头发编成辫子垂至野兽的脚踝,两只弯曲的蹄子有力地杵在地上,金色脚链上挂着一株新鲜的香草。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特殊,穿着露出胳膊和腿的轻薄衣物,在每个人都穿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女祭司对左边的男性屈膝行礼,又看着右边的女性兽人,并食指与中指点点唇,说:“大人们,露西亚·戴维德已经来了。”
“麻烦您了。”女性兽人同样用手指点点嘴唇才说。
而人类祭司更为冷淡,只挥手示意,“退下吧。”
露西亚觉得,要说六芒星神殿的选址有何不好,那就是在最冷的北方。在这里的人们,皮肤是冷的,语气也是冷的。
还是女性兽人先开口说话,她嘴边有微笑的晨曦,“您好。”
露西亚忙提起裙摆行屈膝礼:“您好,我是露西亚·戴维德。”
祭司无视她们的对话,对兽人说:“她是去年11月来卫城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多谢您。”
“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二位请便。”祭司对兽人点点头,兀自离开。他的衣摆和宽大的袖子有节奏地抖动,被光与影勾勒。
女性兽人收回目光,看向露西亚,“露西亚,我这次来六芒星神殿,是因为兽人的神使抛下喻言,希望能够见你一面。”
“神使本人见我,我做错过什么吗?”露西亚在脑海中思考,她是否有哪个祖先参与过侵略兽人族的战争,或者是不是因刚才她不小心想到一个地狱笑话。
兽人嘴角的微笑更浓,“并非如此。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解决问题。”
“什么问题?”露西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兽人于是说:“在一片空虚中无所事事,言语无法成句,感受无法落实,视线因雪盲目的问题。”
露西亚觉得自己整个都为之一振,她待在这里要发毛了。但她警惕地说:“不会是让我换个地方种蘑菇吧?”
“不会不会。”兽人说,“更加具体的信息我也不知道,祂会亲自向你说明的。我猜是和以往一样吧。”
以往一样?在露西亚读到的故事里,就是传说中那棵能够预示未来无限可能的白树长了病瘤,神使无法入世将其剔除,只好委托人来协助。
这种机会少之又少。谁都想成为天选之人,但不是谁都有能力担此重任。
“不不不,我做不到的。”露西亚即刻否定。
“在命运到来之前,谁也无法做到。”兽人说,“露西亚,不要即刻否定自己的力量。”
“不,不是我在否定,而是……”她可没听说过有人会平白无故成为白树的剪枝者,她只是死了而已。
兽人使者会心一笑,“如果你不想这么早做出决定,可以一直留在神殿里,绿洲可比雪原有生机多了。”
“真的吗,我可以待在时钟神殿?传说中那个坐落于水中,却建立于天上,在永不干涸的水中的地方?”
“你对时钟神殿的了解不少。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知晓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要去!”既然选项不止一个,她当然要去瞧瞧,可以的话,她盘算着有机会再去一趟生灵神殿。
“当然没问题。”兽人使者拿出一个通体纯黑的盒子,它仿佛见不到底的深渊,紧紧攒住人的视线。露西亚觉得,她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了。
兽人打开盒子,指示道:“请将手放进盒子里。”
她果真被深渊吸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