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在晨雾中碎成千万片寒芒。
孙云澈反手挽剑时,剑尖挑起的露珠恰好悬在杜凌渊靴前半寸,将将映出他沾着泥泞的衣摆。
"谁允你踏进药人谷的?"孙云澈的云纹剑穗仍在震颤,方才那式"碧潭落星"激起的剑气犹在竹叶间游走。
他腰间垂着的双鱼佩玉随着呼吸起伏,温润眉眼此刻凝着三分戒备——这是杜凌渊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神情。
杜凌渊将掌心半枚金珠按在青石上,珠内药人谷的标记在晨光中泛着血锈色:"七日前朱雀桥下,有人用孙家绣纹给慈幼堂婴孩裹尸。"他盯着对方突然绷紧的指节,"孙公子每月初七去慈幼堂施粥,当真没闻见西厢房熬的不是米香?"
剑锋倏地抵住咽喉,却避开了要害。
杜凌渊嗅到剑身上沾染的忍冬香,那是孙云澈常年佩戴的安神香囊气味。
前世他被嫡兄按在冰河里时,正是这缕香气撕开了混沌——那时孙云澈跪在结冰的湖面上,十指鲜血淋漓地凿着冰层。
"杜公子可知污蔑琅琊王氏的下场?"孙云澈的剑尖微微发颤,远处传来药锄撞击声,惊起一群白颈鸦。
他腕间露出半截狰狞疤痕,像是被烙铁烫过的旧伤。
杜凌渊忽然伸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银亮剑身蜿蜒成赤蛇:"上月廿三,令尊在祠堂罚你跪了整夜。"他感觉到剑锋猛地后撤半寸,"就因你私开粮仓赈济流民,害孙家少了三成岁贡。"
晨风卷起孙云澈雪青色衣袂,露出腰间淤青。
他后退时踩碎了半截枯竹,惊落竹枝上凝结的夜露:"你从何处窥得孙家秘事?"声音里裹着碎冰般的寒意,剑穗却泄密似的缠住了腕间伤疤。
杜凌渊从怀中取出犀角梳。
梳齿间沾着茯苓糕碎屑,在晨光里泛着诡异青紫:"中秋夜你赠我此物时,说过'梳尽天下不平事'。"他故意将染血的掌心覆上梳背,看着对方瞳孔骤缩,"如今慈幼堂三十七具婴尸埋在药圃下作肥,孙公子还要继续当菩萨?"
山风突然变得滞重,裹着浓烈的药草苦香。
孙云澈的剑当啷坠地,剑柄上缠着的素绸飘到杜凌渊脚边——边缘针脚正是双股挑花绣,与蓝喉歌鸲衔来的染血绸布如出一辙。
"你身上有金蟾蛊的味道。"孙云澈突然逼近,指尖悬在杜凌渊心口半寸,"杜家嫡脉豢养的毒物,中蛊者每逢雨夜便如万蚁噬心。"他温润嗓音裂开一丝痛楚,"半月前暴雨夜,你是不是在朱雀桥洞..."
惊雷般的鼓声突然自谷口炸响,三十六个药童抬着青铜药炉鱼贯而入。
孙云澈瞬间将杜凌渊拽进竹丛,温热呼吸扫过他耳畔:"屏息,是王氏的炼魂香。"指尖飞快划过他腕脉,在触到紊乱的内息时骤然停顿。
杜凌渊趁机扣住他手腕,将带血的犀角梳塞进他掌心:"你救过的小乞儿们,如今都在慈幼堂地窖学剥人皮。"感觉到对方脉搏陡然加快,他贴着孙云澈耳边轻声道:"今夜子时,我会让你看见菩萨金身下的腐肉。"
药童们经过时,青铜炉里飘落的灰烬在孙云澈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杜凌渊瞥见他藏在袖中的左手正死死攥着染血绸布,指甲几乎掐进旧伤疤里——那是前世孙云澈为救他落下的刀伤。
当最后一声鼓响消散在晨雾中,孙云澈突然扯断剑穗上的白玉双鱼,将其中半片塞进杜凌渊染血的掌心:"杜家昨日送来婚帖,要我长姐嫁给嫡脉那个痨病鬼。"他拾起佩剑时,剑身映出眼底猩红,"你若骗我..."
山风卷着半片鱼形玉坠滚落山崖,杜凌渊望着孙云澈踉跄离去的背影,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
叶脉间渗出的汁液染青了指尖,与前世他被嫡兄灌下鸩毒时的舌苔颜色一模一样。
崖下传来铁链拖曳声,惊飞的白颈鸦掠过药人谷朱红色牌匾。
杜凌渊摩挲着玉坠边缘的刻痕——那是孙云澈前世刻下的"生当复来归",只是此刻尚缺了后半句"死当长相思"。
他将染血的竹叶叠进金珠残片,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山谷轻笑出声。
笑声惊动了蛰伏在暗处的蓝喉歌鸲,它振翅时抖落的绒羽,正巧落在孙云澈遗落的素绸之上。
暮色将药人谷染成青灰色时,杜凌渊正用染血的竹叶擦拭犀角梳。
茯苓糕的碎屑簌簌落在青苔上,每一粒都裹着前世记忆的苦味——那是孙云澈偷带给他最后一顿吃食。
"三岁被扔进狼圈,七岁试毒落下的喘症。"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梳齿间凝固的血痂,"十五岁嫡兄在我茶盏里放金蟾蛊卵,只因父亲夸我制香手艺像极了亡母。"
孙云澈正在捣药的手顿了顿,石臼里的龙胆草汁溅上衣袖。
他腕间的旧疤在暮色里泛着暗红,仿佛随时会裂开渗出前世为他挡刀时的血。
"去年腊月,令尊将你锁在冰窖三日。"杜凌渊忽然攥住石杵,冰凉的药汁顺着两人交叠的指节滴落,"就因你私拆王氏送来的密信,发现他们要用慈幼堂孩童炼长生丹。"
竹影在孙云澈脸上割出细碎的颤痕。
他抽回手时带翻了药罐,紫黑色的延胡索滚进石缝,散发出与前世地牢如出一辙的腐臭:"杜公子编故事的本事,倒比你们杜家的牵机毒更致命。"
杜凌渊突然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烫伤在暮色中宛若恶鬼獠牙。
他抓起孙云澈颤抖的手按在伤疤上:"记得吗?
你说这疤像北疆的苍鹰。"掌心下的皮肤随着呼吸起伏,仿佛真有什么猛禽要破体而出,"那夜你偷来雪蛤膏为我疗伤,却被王家人撞见..."
"够了!"孙云澈猛地后退,撞翻了晾晒药草的竹匾。
几十枚干枯的曼陀罗花腾空而起,在他苍白的脸侧碎成齑粉,"琅琊王氏百年清誉,岂容你..."
山风突然裹着刺骨寒意袭来,杜凌渊嗅到风中混着铁锈味的忍冬香——那是孙云澈前世自戕时的气息。
他忽然抓起对方左腕,拇指重重碾过那道蜈蚣状的疤痕:"建安七年霜降,你在杜家地牢为我挡下淬毒匕首时,血浸透了整幅《药师经》绣卷。"
孙云澈瞳孔骤然收缩,腕间旧伤突然灼烧般剧痛。
他记得那个雪夜,自己确实在杜家别院遗失过绣着《药师经》的帕子,第二日却在嫡母妆匣里发现烧剩的残角。
暮色中传来白颈鸦的凄鸣,杜凌渊趁机将半枚鱼形玉坠按进他掌心:"你总说双鱼佩玉能辨忠奸,那为何此刻它烫得像块火炭?"
玉坠边缘的"生当复来归"刻痕突然泛起血丝,孙云澈踉跄扶住青石,石面上凝结的夜露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远处药庐传来捣药声,节奏竟与前世地牢拷问时的铁链声重叠。
"即便你所言非虚..."他忽然攥紧玉坠,尖锐棱角刺破掌心,"孙氏百年基业系于我身,岂能因你一面之词..."
杜凌渊突然轻笑出声,笑声惊飞了竹梢栖息的蓝喉歌鸲。
他摘下沾着血渍的竹叶覆在孙云澈眼上:"闻闻看,是不是你长姐熏嫁衣用的离人香?"
孙云澈浑身剧震。
竹叶上残留的诡异甜香,正是三日前他在长姐绣楼闻到的味道。
当时熏笼里还混着杜家送来的迦南香,嫡母说那是给新嫁娘安神的吉物。
地面忽然传来细微震颤,药圃中的七星海棠无风自动。
杜凌渊闪电般扣住孙云澈的肩膀,将他拽向背光的山岩裂隙:"七步之外,马蹄踏的是王家家传的八卦阵步。"
孙云澈的后背紧贴冰冷岩壁,杜凌渊染血的衣袖扫过他颈侧。
这个姿势让他想起前世被囚地牢时,对方也是这样用身体挡住飞来的毒箭。
"你颈后红痣,"杜凌渊突然贴近他耳畔低语,"每次说谎都会发烫。"湿热气息拂过敏感处,惊得孙云澈手中玉坠差点脱手。
山风骤烈,裹挟着远处渐近的马蹄声席卷而来。
杜凌渊忽然咬破指尖,将血珠抹在孙云澈颤抖的唇上:"尝尝看,是不是比王氏的炼魂香更毒?"
血腥味在齿间炸开的瞬间,孙云澈恍惚看见漫天纸钱飞舞。
那是他前世跪在杜凌渊灵柩前烧的往生咒,灰烬里混着被泪浸透的犀角梳齿。
第一声马嘶刺破暮色时,杜凌渊已将染血的素绸塞进他衣襟。
绸布边缘的挑花绣纹擦过心口,烫得仿佛要烙进皮肉——正是他长姐待嫁衣裳的针脚。
"子时三刻,慈幼堂地窖。"杜凌渊的声音混入马蹄轰鸣,"你会看见王氏送给你长姐的聘礼,究竟裹着多少具婴孩的骸骨。"
孙云澈想要反驳,喉间却泛起熟悉的铁锈味。
那是前世他吞金自尽时的味道,而此刻杜凌渊指尖正悬在他喉结半寸,像要替他拭去根本不存在的血痕。
二十丈外的山道上,黑衣骑手的轮廓割裂了最后一线天光。
为首者鞍鞯上悬着的青铜铃,正与王氏祠堂那盏招魂铃形制相同。
夜风卷着铃舌撞出空响,惊起药圃中蛰伏的蓝喉歌鸲。
杜凌渊最后看了眼孙云澈攥紧的玉坠,转身消失在暴涨的夜雾里。
他掠过枯竹时故意踏碎半截枝桠,清脆的断裂声混入马蹄轰鸣,仿佛命运齿轮咬合的声响。
孙云澈站在原地,掌心的玉坠不知何时已嵌进血肉。
鲜血顺着"生当复来归"的刻痕蜿蜒,渐渐染红了素绸边缘的挑花绣纹。
当第一匹黑马冲破雾障时,他忽然将染血的竹叶按在唇间——
叶脉间残留的离人香,混着杜凌渊的血,竟与长姐嫁衣熏香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