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剑,一个人。站在山下,没人分给他一星半点注意力,约莫是觉得好笑。
你就一个人,再厉害能厉害过你家那么多侍卫?你家我都能杀干净,你又算什么东西?来送死吗?
盛醉被忽视了也不恼,站在原地看似平静。
“有神…有人教我,因果交替,可以报,却不可以做得太过。满到溢出来的果,会引发新一场雪崩,牵出无数条线,产生新的因果。斩不断,理不完,究其一生都被因果所困。”
“所以今天,我不杀所有人。只要手上沾过我盛府家丁献血的,自己站出来,不要牵连别人。”
他一字一句说得慢,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一位三把手一样的人物拨开众人走到最前方来。“牵连别人?”他嘲道,“就凭你?”
盛醉点头,“就凭我。你有意见?”
他的凭借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俞央教他剑法的日日夜夜。
那人哈哈大笑,“黄毛小儿,寻仇该找你自己呀?哦~难道你没听巫师说,是你自己命里不干净,所以牵连到家人了吗?”
“是你,克死了你的家人。”
他说完摆摆手,“你们几个陪他玩玩,玩腻了就弄死,别让大当家的看到,脏了他老人家的眼。”
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围上前来,嘿嘿笑着,“啧啧,这细皮嫩肉的,比姑娘还水灵!让大爷尝尝,是不是比那几个小丫鬟滋味美——”
盛醉慢条斯理地擦着剑,淡声道“先回答我,有哪些人沾了我家的血。”
大汉叉腰哈哈一笑,“当然是所有人——有人出谋划策,有人搬运财宝,有人补刀让她断气…你说,是不是所有人,都沾了你家的血啊?”
盛醉抬头看向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壮汉看得痴了,“操!这张脸真不像个男娃,切了你的命根子再玩,应该跟女人一样,让我看看——”说着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躯落下黑影罩在盛醉脸上。
“那我可以安心送你们走了——”盛醉一边笑,一边把剑送入壮汉的心脏。那么大一个人,硬是没能再发出半点声响,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剩下的壮汉一拥而上,刀剑闪烁寒光,恍惚中盛醉想,母亲死去的那天,看到这样的寒光,是不是很害怕?
他好像变成了转为杀戮而生的人偶,最开始时脸上还挂着面具一般体面的笑,愈发显得像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妖魔。后来笑容被敌人的献血遮盖,整张脸满是血污,只露出那双哭红的眼睛。
山贼人太多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好几次都有武器似要刺中他的心脏,却悉数被剑上的蓝光挡去了。
蓝光逐渐逸散,剑身也被血污覆盖,失去光泽。可是盛醉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凝固的献血都是别人□□的味道。
山贼当家的是个白发老头,八十多岁的年纪,走路依然翼翼生风,手腕上带着一串黑檀木佛珠,绕一圈在手腕上,剩下的半圈捏在手里捻着。
显得很可笑。
山贼缩成一个小圈护在大当家身前,大势已去,没有一人想到这玉面小子竟能毫发无伤地杀到山头上来。
他笑着,却哭了。眼泪洗去血污,在他面颊上留下唯一两道清净的水痕,在周围血污的衬托下格外显眼,格外让人悲伤。
盛醉有些乏了。他好累,想变成小时候抱着母亲不撒手的米团子,想再听母亲唤他一声阿酒。
精疲力尽的人摇摇欲坠。天边洒落一道金色光芒,有人伸手扶住他。
“站好。稍等。”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如风从他身侧掠过,眨眼间,护主的山贼皆死尽。只有大当家一个人站在几步远的空地上。
“你很不错。”那个声音说。
盛醉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过去,只看到一个黑袍之人握着黑色匕首在手中抛玩,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大当家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小子,有兴趣当神玩玩吗?”黑袍说,“我看你骨骼清奇,受过仙人指点,如今功德圆满,这一场厮杀了却了无数人的血海深仇。你可愿受我点召,自立仙门?”
盛醉用剑撑住身子,低声道谢,“可否让我回家为府中家丁处理后事?”
黑袍道:“自然。”他抬手一挥,一道金光落入盛醉眉心。“我观你厮杀有度,出手利落。便赐你战神一职。”
“你可有名号?”
盛醉强迫自己将思绪从家人的无妄之灾中抽离出来,“何为名号?”
“自是朗朗上口,展现神威的一种称呼。总不能唤你醉酒战神吧?”
盛醉眉心一皱,“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黑袍掩面咳嗽一声,“神仙自然知道所有事情。”
盛醉不疑有他,回他道:“敬宁。”盛醉说,“名号敬宁。”
黑袍朝他作揖,“敬宁战神,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黑袍的态度令盛醉有些微怒,无论如何,从没听过哪路人会在别人失去家人的时候说可喜可贺的。
思绪来得快去也快,盛醉自圆其说地想,许是因为神仙不知道自己的家事。
对,一定是这样。
“战神殿下,”黑袍道,“我的能力是占卦。昨日夜观星象,您家之事,不似天灾,反倒是像…人祸——”
黑袍说,“诸事小心。仙界不太平。”言罢于此,黑袍转身欲走,被盛醉拦下。
“这是何意?”
黑袍缓缓道,“仙界也分三六九等。你我皆为人神,我便不瞒你。人神生来就是给古神卖命的,凡人不转世,古神永不死。只有我们,”他嗤笑一声,“人神生而将亡,死又复生。不过是在人间一次次轮回,等待仙界一次次点召。每一世前尘忘却,无知无觉,心甘情愿为古神卖命。”
黑怒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有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他凑到盛醉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今日之言,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莫要泄露,尤其是对那群古神!”
说完黑袍身影一晃,消失在不远处。大当家跑出去好几步,被黑袍消失前掷出的匕首正中心口,整个人烂泥一般滑落到地,转身艰难喘气朝盛醉笑,“报仇?哈,哈哈哈,不过是不愿意承认是你克死了他们!”
他话音未落,被一个白衣少年干脆利落地抽出匕首,血液四溅,却悉数被忽然出现、环绕在他周身的花瓣拦下。
大当家不甘心地慢慢闭上双眼:“他…克死…家人…未来…终会克死你…”
说完便断气了。
白衣少年漫不经心转身,“哦”了一声,语气轻飘飘地说:“什么时代了还迷信,再说,要他真能克死人,如果我是他,我都懒得自己动手,第一个就先克死你们这群杂碎,没开玩笑。”
他笑容渐淡,走到盛醉面前之时便完全敛了笑意。
“衣服脏了。换一身,给你买了新的。”白衣少年正是急忙赶来的俞央。明明从前见面之时俞央还高出他不短一段,今日再见,盛醉却比他高了不少。俞央面色有些白,唇色浅淡。盛醉脱力倒下,被他搀住。
处理盛府逝者后事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期间盛醉一言不发,俞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时不时朝他看一眼,等他先开口说话。
盛醉的脑子混乱极了。一方面,俞央于他而言是兄长是长辈是老师是朋友,他在俞央面前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经黑袍一番话过后,他又提起了警惕。他没有忘记,花神未央,天地之母,世间第一位古神。
俞央也是古神,而如黑袍所说,古神和人神属于两个对立的阵营,只不过暂时没有掀起风浪翻脸不认神。
家人的事情就像一根刺深深埋在盛醉心里。
“殿下,”盛醉终于开口了,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直接问来的快倘若黑袍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您,早就知道我家会有此一难是吗?”
他问的是这件事是不是俞央做的,是不是古神为了点将新的人神设置的劫难,俞央听的答的却是最表层的意思。
“是。”俞央垂下眉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为什么呢殿下?”盛醉抓了抓头发,不理解地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甚至想扑上去掐住俞央的脖子,或者用俞央送给自己的剑捅入对方的心脏。但古神不死,就算他真的下手也没有用。何况俞央对他这么好,他也下不去手。
“所以你对我好,是因为愧疚吗?”盛醉问。
俞央眼睫毛轻轻颤动一下,像承受不住露珠重量的脆弱花蕊。
“是。”
盛醉的心脏碎开了。那些记忆中他以为美好的记忆全都变成易碎的玻璃,华丽,虚假,轻轻一碰便散了满地。
“我知道了。”盛醉轻声说。
他下不去手。
我换种方式给你们报仇好不好。他问盛府家丁的在天之灵,我已经杀死了对你们动手的仇人。但是我打不过花神…我下不去手。我不跟他说话、再也不见他了行不行?你们原谅我,我没办法的。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俞央见他面色有异,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人间长辈会用这种方式安慰做噩梦的小孩。
“别碰我!”盛醉嘶吼道,“能不能,让我自己待着…?”
俞央抿唇道,“好。这座山下设好了阵法。你可以直接从这里回仙界。你的府邸已经颁下来了,随时可以入住。日常任务对接找许菱,宫殿居住事宜找许灼。”
他顿了顿,动动嘴唇什么都没说。
“那我先回去了。”
俞央转身踏空而上,不一会他的背影就被层层白雾遮住、不见人影了。
这边花神才回到自己的地盘,就被堵他很久的许家兄妹拦住。
“殿下!”许菱愤怒地问,“你就多余管他!”许菱看起来恨不得伸手往他脑袋上戳几下,碍于自家哥哥在场,她要是敢这么做自己的手指肯定会被自家哥哥捏住掰开。
附在剑上的蓝光是俞央的精气,原意是留在盛醉剑上防身,还设置了一个法力流转渠道,另一端连在自己身上。谁能想到这孩子直接莽撞杀上山,不仅用光了剑里的力量,还激活法阵,极大地消耗了俞央好不容易蓄足的精气,直接导致俞央又矮了五厘米,看上去年岁更小了些。
也亏法阵足够灵敏,过度的精气消耗将俞央强行从休眠中唤醒,心急如焚地赶到盛醉身边,脸上不显,心里生怕他出意外。
俞央摆摆手,“我没事,是有些逞强了。”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府邸走,“我落个禁制,没有大事不要打扰我”。他面色愈发苍白,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等身体凝成实形时,直接变成了七八岁的孩童。
世界法则规定,神仙不可以在人间使用法力。就算盛醉捏诀时还是凡人之身并不是神明,同样会遭受反噬。不过这些反噬俞央都替他接了下来,担在自己身上。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精气消散,让花神重新变成了小孩子。
盛醉的府邸就设在祈泽府旁。俞央深深地朝那边望了一眼,手指一弹,那光秃秃的院中便长出一棵桃树。桃花可以酿酒,桃子香甜,桃木淡香。
是棵用处多多的好树。
俞央心下满意,回府三两下窜到六色槿上,眼睛一闭便沉沉地睡去。
无人打扰,花神陷入更加长久的黑暗深眠之中,也就不知道,旁边战神的府邸一直无神入住,院中桃木没人照料,一棵木孤独地生长着。因为没人跟他说话,所以好端端一棵欣欣向荣的树长成了萎靡不振、郁气难平的样子,最终枯死在那院中。
仙界第一棵枯死的桃木,象征着萧瑟、孤寂、肃杀,恰如近百年来战神的生活。
花神沉睡后,古神们再无顾及,人神从不伪装,一场源自仙界的帮派之争正式开始,搅得天庭似凡间那般混乱不堪、战火缭乱。
其中有古神与人神相爱者,同拜天帝,愿求一婚书,生生世世永不相离。大婚之日两派暂时休战,同祝这对新人幸福美满,比翼连枝。
仙界纷争之时,地精出,人间妖灵、鬼魂、魔头、怪类受其蛊惑,报团成派,自称魔道中人,欲杀尽凡人独享人间。敬宁战神自请下界,正式退出仙门两派之争。
其间人神与古神大婚者,忽觉自身寿命与伴侣共享,与天地同寿。余下人神照葫芦画瓢,或欺瞒或抢夺,略施心计骗取古神真心,或强取豪夺,欺辱弱小的神明,威胁恐吓,勒令对方与自己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