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万里，看似遥远缥缈，穷尽人间的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但竟然在盛醉凝神之后，一眨眼的功夫，脚下便落到了一处云雾缭绕，似梦似幻的实地上。

俞央挥挥手，白雾散去，露出面前高大的门扉，同人间君主的宫殿别无二致，上书“祈泽”两个暗金色大字。门扉虚掩着，在二人面前有如充满人性的古灵，缓缓向两侧打开。

“走。”俞央松开他的手腕，迈开腿先一步步入院中。

那双白嫩的足就在衣摆之下若隐若现，落不到实处，略微差了一两厘米，隔开底下的云雾。

盛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走神。他只是在想，就算这地不用白雾遮着，就算地上有泥沙，他总觉得那样一双脚从那些泥沙上踩过去，大抵也是什么都沾不上的。

就像这人间，这些凡人或是神明，他救过千万，领出来千万，缔结无数段缘，那尘缘却落不到他身上，而是绕开他就这样滑落了。就好像是从他手边飘下去的一片花瓣，渺小，且无足轻重。

盛醉不太开心地皱了皱眉，脚步一顿，又很快跟上去。

中庭里长着一棵参天老树，足有五六人环抱之宽。老树不长叶，枝头树梢满是六色花儿，花瓣大小、形态各异，这朵花与那朵花之间完全不同，令人恍觉惊现仙境之主，又或是遇到人间最精妙的能工巧匠，将世界有所记载的花都画到了上面。

“这叫六色槿。”俞央伸手轻拍古树的主干，手掌拂过之处竟生出一棵新的枝丫，蜿蜒着、延伸着，只消一瞬便成为新的枝干，一并支到树梢，再一瞬的功夫，花芽渐起，鼓胀成为含苞欲放的骨朵，最后耳边似乎幻听到“啪”的声音，新长出的枝干上繁花四起，馨香扑鼻。

“每一朵花都有六片花瓣，六种颜色。这一棵树上，可以看遍人间所有的似锦繁花。”

花神伸出食指在盛醉下颌上点了点，他唇中所含的蓝色珠子便从唇缝里钻出来，磁极相吸般投向六色槿的怀抱，一道蓝光过后，六色槿花朵上浮起一丝幽蓝之色，那颗珠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除了这间房，”俞央指指西侧的厢房道，“想住哪里随便挑。”

盛醉看看西厢房，又瞅瞅俞央，歪着脑袋问:“是因为这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是之前领回来的小树精，快能独当一面了。你要实在想住，就等他走后自己收拾收拾搬进去吧。”

那你呢?你住哪儿?

盛醉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立场问。

他不是俞央的什么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徒弟，跟底下人间的无数凡人一样。他能到这里来只是花神为完成对他父母的承诺，与他这个人本身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没有喜欢的屋子?”俞央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盛醉猛地回头，目光充满探寻。

“别瞅了，我不住屋里。”俞央说，“我喜欢睡在树上。喏，”他抬了抬下巴，“院里的六色槿。我睡在那上面。”

“那你应该生活在一片花林里，一天换一棵树睡，不是很好吗?”盛醉问。

“唔，我在人间试过。人间没有六色槿，其它花树又长不到六色槿这么高，睡在那些又低又矮的树上很容易吓到人。”俞央似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伸手按了按眉心的小花，“至于这里…有些神不喜欢花的气味，还有花粉过敏的。”他弯了眼睛直笑，“去人间处理事情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巧正逢阳春三月，路过花林沾了一身花粉，刚回来就病倒了。”

俞央噗嗤一声笑了笑，“我守了他好久才转好。”

“至于这棵六色槿…周围设下了隔绝气息的阵法，只要不登门拜访，气味就不会散到别的地方去。你看到的这些白雾就是用来隔绝气息的。”他说完眯了眯眼睛，鼻尖轻轻一动，像是闭口打了个小哈欠，整个神都变得疲倦起来。

“我要睡会。”他丢给盛醉一块翠色小玉坠，“带上这个，遇到麻烦就出示给对方看。”

说完花神头也不回地迈步往六色槿走，足尖在树干上轻轻点了几下，那树便又分出几根细小的枝丫，追逐在他身后一般，逐渐没入花丛深处。

盛醉攥着玉坠一时有些走神，玉坠上沾了一股香气，正中和了石头本身的冰冷气息。那感觉就像花神变得跟玉坠一般大小，被他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令人无措又无知地心脏鼓动，血脉喷张。

盛醉追到树下，抬头朝上看，繁花遮眼，论他如何转头绕圈，就是看不到花神的影子。

他绕着六色槿转了又转，寻了北边一间小屋住进去。这屋虽小，却是离六色槿最近的屋子。窗口正对着树干，人身在其中是看不见那些花的，只有把头探出来，视野放大，这才能仰望六色槿的花朵。

盛醉放下衣包，跑到小床边哼哧哼哧地拉，把靠墙的床拉动穿行整间屋子，最后来到窗口的位置才停下。俞央给的玉坠被他系在脖子上，藏在里衣之中，紧紧地贴着皮肤，贴着心脏。

小树精，不，对盛醉来说是大树精。现在大树精已经变成了树神，掌管世间千千万万的树灵。四舍五入就算步花神后尘，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继承了俞央的衣钵。

树神推开西厢房门出来的时候，盛醉正在六色槿下靠着树干看书。这个足有三米高的神明小山一样朝盛醉压来，瞧着这个小人“咦”了一声，伸手想抓住他后颈处的衣领将人提起来仔细看看，没成想伸出的手被一道耀眼的蓝光挡开。

“你是人类?”树神问。不等盛醉回答，他又说，“你是即将成神的人神?不对，人神什么时候由小孩担任了?你为什么能触碰六色槿?殿下呢?殿下又在树上睡觉?殿下把自己的本命玉石给你了?”

一连串问题打得盛醉说不出话来。见树神无法靠近，他安了心，摸出玉坠捏在手心问，“你说这个?这是本命玉石?”

翠色玉石绿得发蓝，亮晶晶的颜色，跟挡住树神的蓝光一模一样。

“我不是即将成神的人神。哥哥说只要我努力修行，就有成为人神的那天。你不能触摸六色槿吗?哥哥在树上睡觉。”

树神震惊:“你口中的哥哥可是花神殿下?”

盛醉正色道，“正是。”

树神抓了抓头发，薅下来几片叶子，掉到地上的一瞬间就不见了。

“殿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上下打量着盛醉，“也是殿下带你上来的?”

盛醉正欲作答，大门处传来扣门的声音，随后门上凭空出现了两朵洁白无瑕的天山雪莲。

“那二位也来了。”树神嘟囔，“原想独占殿下，同他好好告别来着…”

六色槿晃了晃枝干，飘下一朵花贴到门上。再一睁眼闭眼的一瞬间，两个身着白衣的神仙便出现在了门内。

“你长这么大啦!”白衣美女蹦蹦跳跳地来到树神面前，仰头看他:“当初殿下捡你回来的时候还这——么大一个!”她余光瞟到正在一旁乖乖站着的盛醉，“比他还矮三四个头!等等——”

许菱瞪大双眼，“你谁啊?最近还有古神诞生?”她面色忽然焦急起来，“殿下是不是又变小了?!他呢?还好吗?!”

小女孩长大成人，被兄长带回去教了规矩，“未央哥哥”这个称呼久远成了上个辈子的事情。

白衣男人一把按住她的肩，“没看出来这是个凡人吗?殿下教你的东西忘到雪山上去雪崩了?”

许菱削皮地吐吐舌头，“现在看出来了嘛!”她对小孩的兴趣远没有对大块头树神大，转身朝树神微微颔首，又恢复了表面上温柔文静的样子。

“哥，咱们该送他走了。”

树神摆摆手，“就走就走，不知道殿下这一觉又要睡上多久。多待一会看一眼都不行嘛?”

许灼摇头，“殿下睡眠的时间很难说，这取决于他这次在人间遇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这孩子——”他将目光投向盛醉，落到他手心的玉石上，瞳孔猛缩。

“这是殿下的本命玉石!怎么会在你手里?!”许灼快步走到盛醉面前，压下情绪轻声道，“把它给我看看好吗?这是殿下给你的?”

他们神多，盛醉畏惧地往六色槿的方向退了两步，玉石闪着蓝光，六色槿垂下一根枝丫挡在他面前，似乎是在保护这个脆弱的人类。

“抱歉。”许灼朝自家妹妹打了个手势，让她将树神领到分配好的住处去。自己则原地蹲下，视线与盛醉平齐，“这个东西很重要，既然殿下将它给你，肯定有自己的考量，我不会多问。”他说，“但是你一定要收好这块玉石，一定收好。”

盛醉看了看许灼，将玉坠放回去，贴身佩戴着。

面前这个神仙看起来也有点像当初救他的那个。

盛醉撅了噘嘴，决定暂时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许灼递给他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干净透亮的雪水。

“遇到危险不小心受伤了可以喝一口。也可以用手指蘸取一些外敷涂抹在伤口上。”

仙界唯一具有治愈功能的东西就是花神用法力催生出来的那些花。但花神一个人很难承担整个仙界的治疗任务，两朵天山雪莲想了个法子，用流过天山雪莲的雪水，让俞央碾碎花瓣喂了些汁进去，虽然治疗效果打折，但是对花神的法力消耗较弱。神仙本来就不容易受伤，轻点的内伤这一瓶下去也没事了。在人间不幸为凡人所伤，又没能及时采用人间的法子救治因此伤口恶化的，这才需要俞央亲自出马，灌输法力。

但这些都不重要。花神治愈效果最好的东西，跟人间志怪小人书里写的一样，即——□□。

一切□□。

放血。接吻。同凡人一样耽于情欲z爱。或者碾碎他催生出来的花瓣，以求获取一些救命的汁水。

当然，如果把碾碎的花瓣渡到唇齿间然后深入接吻，或是把碾碎的花瓣置入某个本不该用来做这种事的地方，再通过某些人间春宫图上画的双人运动来“榨汁”…这两种方法，是治疗效果最好、最好的。

活死人肉白骨，能使陨落的神明获得新生。

当然，由于这些策略的特殊性，俞央一个字都没对他神提起过。

许灼叮嘱完后便同盛醉告别，并告诉他若是在仙界闲不住，可以凭这块玉石下到人间去。经历的事情多了，阅历增加，被点将的机会越大。

上来的时候无比艰难，下去倒是容易得很。这眼睛一睁一闭，转瞬就到了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