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暗叹一声,正要堆笑应答,诗画早已上前,端庄微笑:
“我们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不知贵府有何指教?”
在侍女出声那一刻,周围的人看似如寻常一般闲聊、品茶,实际大都不动声色地留意这一处。
独得萧郎青睐的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相貌极美,精神稍显不济,此时艳阳高照,她仍罩着银鼠裘衣,在一众雍容华丽的贵女中,装扮中规中矩,却不容小觑——
眼厉的人早已看出,裘衣底下被案几挡住的裙摆,在阳光照射下有光彩浮动。
那是浮光锦,在贡品里都算稀罕物。
能得到皇帝赏赐浮光锦的人,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随便哪一位,即便她们是宗室贵女,也不好随意得罪。
原本想暗地打听的人,眼见有人当面代劳,自然是乐得坐观其变。
看热闹的同时,不少人在心内感叹,这些异性王的亲眷可真虎啊……
出乎意料的是,那小娘子竟然来自墨淮桑府上?
小娘子与墨淮桑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墨尚书那边的亲戚?
众人惊愕过后,看好戏的的期待更深了——
那位最是随心所欲,偏得皇帝袒护。
她们惹不起,不知出面挑衅的主仆,惹不惹得起?
“大理寺少卿?”侍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高昂着头,眼角眉梢尽是意料之中的嘲讽,“区区四品小官,胆敢在这片席位撒野,你们走错地方了知道吗?”
东隅瞪大双眼,第一次看到如此张牙舞爪的鄙视和嚣张。
诗画脸色一僵,片刻便恢复如常:“我们是平康坊墨府,不知贵府是……”
“平康坊怎么了……”她猛然顿住,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哟,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四品官住得起平康坊?莫不是投了哪户贵门,搁这拉大旗作虎皮呢?”
见诗画面露诧异之色,侍女越发得意起来:
“被我说中了?哼,我方才可是问了一圈,都说你们眼生得很,此前从未见过。”
原本担心对方将自己认作墨尚书府上,诗画好心提示,给了一次台阶,没想到对方居然变本加厉。
她脸色一沉,微微抬头,端起墨府掌事女史的范:“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若再出言污蔑,别怪我禀明郎君,治你一个诬告罪。”
侍女一时被诗画的气势镇住,定在原地无法言语。
“是吗?那倒要看看,大理寺少卿,如何治我这个县主的罪?”
一直沉默的贵女,迈着雍容的步伐走上前,眼睛微微眯起,透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被她淡然扫过的侍女,浑身一震,低头匆匆退后。
“见过县主。”诗画不卑不亢地行礼,“敢问县主尊号?”
贵女颇感意外,盯着她看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倒是收敛了几分轻视:“融安。”
“融安县主,敢问您有何指教?”
融安扬首朝东隅点了点:“那花,我要了。”
东隅恍然大悟,随即暗暗松了口气。
先前她们主仆来势汹汹,以为她们要借机闹事,原来只是要花,那给她便是。
拜萧梓轩所赐,东隅体验了一把“众矢之的”的处境。
其实,她早就想把那束惹事的花扔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罩个麻袋把那祸乱之源打一顿……
东隅在诗画出声之前,箭步上前,先朝她使了个眼色,而后熟练地堆笑,看向高昂着头的融安:
“县主……”
“好大的胆子啊。”
一道熟悉的慵懒声传来,东隅怔在远处,眨了眨眼,墨少卿这是生气了。
她本能地默默收回递花的手。
没人关心她的小动作,大家的目光都缓步徐行的郎君吸引。
深绯宽袍大袖,面如冠玉,带了几丝生人勿近的冷冽。
幞头也簪了支连花带叶的芍药,晶莹剔透,竟是琉璃制成。
端的是玉质金相,矜贵逼人。
论皮相,与萧郎各有千秋。
可惜了……
众人半晌后怅然回神,可惜了,好好的俊俏郎君,为什么要长嘴呢?
融安眼底骤然一亮,直愣愣盯着人,到底是长安,这位郎君不比萧郎差啊……
墨淮桑在东隅身旁散漫站定,嗤笑一声,拖长了声音:“你胆子不小啊……”
众人的脸色瞬息万变,为何在问罪?莫非真如那侍女所说,她们是攀关系来的?
被问责的东隅,倒没有害怕的情绪,只睁着无辜大眼看他,无声询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墨淮桑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扫过一旁的融安主仆:
“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对人与对畜生不能一样,尤其是这类无故狂吠的恶犬。”
话音落下,周围瞬间传来抽气声、被呛到的咳嗽声。
融安的脸色既青又白,她终于反应过来,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气得直发抖:
“你……你究竟是何人?”
墨淮桑轻挑下眉。
诗画上前福身一礼:“禀郎君,这位是吴郡王府上的融安县主。”
“哦……”墨淮桑长叹一声,似乎十分忧心,“我曾听舅父说起,吴王与太祖打天下时,忠勇双全,治军严明刚正不阿,若见后人如此,啧……”
进京前,母亲曾千叮咛万嘱咐拉融安学规矩、通人情,她心内厌烦,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大理寺少卿、平康坊墨府,还有他口中的“舅父”,她此时也反应过来,这位气度堪比皇子的郎君,正是皇帝宠爱的外甥,墨淮桑。
她强自镇定,感受到脸上的僵硬,强挤出一抹笑,放柔了声线:
“原来是墨少卿府上,想来是误会一场。”
墨淮桑也不理会,眼神悠悠地停在东隅身上,好似在看她身上是否少了一块肉。
融安被当作空气一般。
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带着嘲弄和轻蔑。
狠狠的咬了咬牙,她回头瞪视侍女,眼神阴鸷。
侍女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佝偻着背上前,向东隅深深一礼:
“奴婢狗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求贵人恕罪。”
“诶?起来吧。”
东隅早已被墨淮桑看得全身发毛,见侍女对自己行大礼,唬了一跳。
那侍女丝毫不敢动,先前有多趾高气昂,此刻就有多卑微低下。
东隅突然福至心灵,抬头讨好地示意吓人的某少卿。
他嘴角漾起浅淡弧度,懒散开腔:“既然我们东隅小娘子替你求情,我便也不计较……”
“下不为例。”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压迫感油然而生。
侍女瘫软在地,磕了个头后退下,和主人一起匆匆离开。
东隅刚觉着被围观的压力消散了大半,慑人的注视又从上方扫来。
她觑着墨淮桑比方才还要阴沉的脸色,飞快在心里琢磨,先前他算是给自己解围,这是在等着她感谢?
“多谢少卿及时出现。”
嗯?为何压力不减反增?
东隅抬头端详,发现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花上。
“您……您也想要……这花?”东隅瞪圆了眼。
“赶紧给我扔了。”咬牙切齿的声音,“知道是什么吗?就接过来?”
东隅吓得赶紧扔下:“什么呀?是有毒还是有鬼啊?”
墨淮桑的脸这才转晴。
“嗯,花孔雀就是个瘟神。”他一脚踩在花上,又重重碾了几下,“以后若是看到他,躲远一点。”
东隅:“……”
谁能比她更瘟呢?因为能见鬼又怕鬼,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遇见墨淮桑,来到墨府之后,幸运之神才终于肯眷顾她一些。
见墨淮桑对萧梓轩如此厌恶,本着感恩之心,东隅决定对萧大才子敬而远之。
至于厌恶的原因她没有多想,也许两人之前有些过节吧,比方说参加“长安城最俊郎君”评选,两人各自的拥趸为了排名打得不可开交。
想着想着,东隅不由得笑出声来。
墨淮桑对此无语至极,不知小神婆的脑袋瓜里又在天马行空地想什么。
突然,他远远瞧见主宴席台冒出几队开道的金吾卫。
圣人驾到。
“今晚注意看表演啊。”墨淮桑匆匆丢下一句,便急着赶了回去。
表演?东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噗嗤。”一直在看戏的姚黄,终于忍不住出声,“一个两个都是呆子。”
东隅一头雾水地转向她。
姚黄笑眯眯地感叹:“你们呐,正是好时候哦。”
东隅点头,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对她来说,眼下的日子的确是好日子。
姚黄摇了摇头,情爱之事,还是让当事人自己体会才好,便不再多言。
一人一妖,继续在书琴的讲述下,体验着曲江宴的极致奢华与欢乐。
按部就班地举行着杏园宴的环节,跟书琴说的差不多。
夜幕降临,灯火逐渐亮起,不甚明亮,但别有一番趣味。
用过丰盛晚宴,东隅摸了摸变凸的小肚子,伸了个懒腰:“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
书琴点头:“差不多……”
话没说完,就见一条条明亮的灯带蜿蜒而来。
待持灯的宫人们离得近了,众人才发现花灯的奇特之处,除了传统的鱼、龙、象的造型……
“居然是各色花卉,还有文房四宝!这是今年的新节目吗?”书琴兴奋道。
就在众人沉浸在惊喜中时,一阵爆燃的轰鸣突然响起。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牡丹烟花在曲江上空绽放,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花瓣层层叠叠,红胜火焰、粉似云霞、白胜冬雪。
短暂的寂静后,又一发烟火,在空中散开满天繁星,仿佛将银河都搬到了人间。
烟花的造型变化多端,最后出现的是一条腾飞的巨龙,蜿蜒盘旋,象征着天朝的繁荣昌盛。
在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中,江面也被映照得如梦似幻。
从烟花出现的一瞬,曲江宴众人,还有岸边围观的百姓,都被巨大的惊喜笼罩。
“哇,我怎么感觉今晚的花灯和烟花,比上元节还好看呢!”书琴手舞足蹈。
上元节?东隅刹那间心头一动,脑子里闪过墨淮桑认真的脸:“回去给你补上这场热闹。”
那时他们正在四方山调查拜火教。
难道今晚的惊喜,就是他说的补偿?
不知为何,东隅的胸膛里酸酸的,软软的,像极了空中四处流窜的烟花。
她突然很害怕回到过去,要是能一直像眼下一般生活就好了。
这样活着可真好啊。
好得她想流眼泪。
烟花落尽,曲江池畔重归宁静。
墨言早先来传话,墨淮桑要跟大理寺同僚相聚。
东隅等萧梓潼派人接走姚黄,便跟着书琴她们一起回府了。
临睡前,东隅又想了一遍黑包。
最近一直有人守着她,黑包也好久没有出现过,也不知它过得好不好。
带着欣喜,也带着遗憾,东隅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东隅是被书琴唤醒的:“东隅小娘子,不好了!”
昨天夜里,融安县主在家,突然暴病身亡。
吴郡王一大早告到圣人那儿,指认墨淮桑为了报复,谋害了县主,要圣人主持公道。
眼下,墨淮桑已被传召入宫。
东隅眼前一黑,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