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突然停了一下,好在行进速度本就不快,猝不及防的许妙愉不至于太过狼狈,她只是略微向前一倾,反应过来之时,手已经提前做出动作,抓住了景珩的胳膊稳定身形。
而这时,她也发现,景珩的手抬了起来,看动作似乎是想要扶她,抬到一半被她抓住了胳膊,只好停在半空中。
她半倾着身子,微微扬起头,修长洁白的脖颈显得柔弱而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景珩的视线落在上面,忽然想到了三天前。
那个迷乱的夜晚,嘶嘶蝉鸣为他们奏乐,喘息声与娇吟声交织,忘了是什么原因,她也曾经这样倾身仰头看他,干净的颈项上有暧昧的红痕。
如今,红痕已经褪去,同样艳若桃李的脸上,更是完全不一样的神情,那一双在欲海中沉沦而迷离妩媚的眼眸,此刻闪烁着清醒理智甚至算计的光。
“将军在看哪里?”不点而朱的柔唇微勾,她原本是两只手抓着他,这时忽然松开了其中一只,点在自己的锁骨上方。
明知故问,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哪里,那一处红痕位置最为明显,前两天还没消退时,如果要遮住,她必须要穿高领的衣服或者擦许多粉盖住。
但她哪一样都没选,仿佛那处红痕没有存在过一般,毫不遮掩地展示给那些护卫看。
原因也不复杂,袁之和秦瓒都对她抱有敌意,她便要故意用这样的手段提醒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主上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未必有多少用,但只期待能稍微镇住他们。
她对自己的处境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唯恐有人会因为自己迁怒到许家其他人。
景珩垂眸移开视线,许妙愉却不放过他,低低地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动听,手指缓缓向下滑动。
景珩皱了皱眉,握住她的手腕,在那圆润的指尖勾住衣领的一瞬将其拿来。
外面好像传来了车夫说话的声音,两人都没有心思去听,只知道是在解释突然停下的理由,而这声音刚消失,马车突然又动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耽搁了些许时间,马车行进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在惯性的作用下,他们的距离更近了,近到景珩闻到了她发间的幽香,只要稍稍转头,她的嘴唇就能触碰到他的脸颊。
而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将温热的双唇印在他的脸颊上,气息徐徐吐出,感觉到男人一瞬间的僵硬,她得意地笑了,慢慢移动双唇,在唇角处停了下来。
“将军能不能告诉我,我兄长现在如何了?”
“……他暂时没事,被关在渝州。”男人慢慢答道,声音却有些冷,甚至其中还夹杂着痛苦。
许妙愉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地方,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问:“你们想劝降他,他宁死不从,所以你们想到了我,想到了我的嫂子和侄女,是不是?”
娇美的声音中有蛊惑的意味,她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更何况本来就有肌肤之亲的他。
但好像在有关于景珩的事情上,她总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因为下一刻,她又被推开了。
许妙愉难以置信地看过去,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她不禁怔住,惊愕与不解化为难堪,他这是什么意思,讨厌自己吗,既然讨厌,那前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厌恶转瞬即逝,好像只是她的错觉一般,在她发作之前,景珩神色复杂地看过来,“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不需要用这种手段。”
许妙愉还沉浸在情绪之中,听到他说的话,并没有觉得安慰,反而冷笑着问道:“说什么大话,只要我问,你就会说,你以为我会信吗?如果是真的的话,你告诉我,你跟着王宝风造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说,你也想坐上最高的位置?”
马车又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安静,他们已经离开了喧闹的市区,回到暂住的宅子前,秦瓒早已在等候在门口。
望着马车停下,秦瓒快步走过来,那车夫就是先前在首饰店中护卫许妙愉的士兵,他自马车上跳下来,阻拦秦瓒试图靠近的脚步,向他摇了摇头。
秦瓒没再坚持,等了一会儿,见到景珩掀开车帘,这才迎上去,“将军,斥候报回了最新的消息。”
景珩颔首,“去书房说。”
秦瓒低头称是,眼角的余光从半开的车帘中看到了另一个窈窕的身影,这时景珩已经跃下马车,仍像之前一样对那身影伸出手,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提起裙摆从另一边跳了下来。
景珩和秦瓒走了,听他们的意思,是有重要的军情要商量,许妙愉只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
她还在想着马车中的对话,景珩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是他的答案,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思绪复杂。
而在那答案之后,他还说了一句话。
“有一件事你弄错了,不是我跟着王宝风造反。”
这句话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有多种解释,可是哪一种解释才是正确的,他却说,以后到了渝州,希望她能自己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好在,他也回答了自己最初的问题,“是,你的兄长战功赫赫,若能劝降他,不仅起义军多了一员大将,更能重挫朝廷的锐气。”
阳光渐渐暗了下来,直至消失不见,她抬头望向天边,乌云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沉重地压在天际,遮住旭日。
四处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长安、渝州,两个地方,正如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难以衡量。
许妙愉抬脚走进了大门,刚走了没两步,雨就下了起来,雨点如豆,噼里啪啦打在绿瓦红墙上,她没有带伞,周围又都是些常年在泥水中摸爬滚打的人,竟然无人给她想起来要给她一把伞。
她只好躲在屋檐下,看雨越下越大。
没过多久,雨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
走近一看,是紫苏,她行色匆匆,见到许妙愉平安无事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着伞走上前来,“小姐,奴婢来接您。”
于是两人共执一把伞,在有些湿滑的路面上缓慢向前走着,雨水打湿了许妙愉的裙摆和鞋,步伐也变得沉重,但她并不在意,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紫苏顿了顿,很不情愿地说:“刚刚奴婢在屋里坐着,景将军突然派人来说,按照江夏的天气,这雨恐怕要下很久,叫奴婢打伞来接您回屋。”
她乐意来接许妙愉,却不情愿给景珩说好话。
许妙愉没有点破她这点儿小心思,笑了笑不说话。
两人走了一会儿,看见前方有一条长廊,在她们必经的路上,于是加快脚步走过去,将伞一收,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沿着长廊前进。
宅子太大就这点不好,回个屋都跟走迷宫似的。
长廊九曲十八弯,险些给人绕晕了。
走着走着,穿过一道拱门,她们来到了一处被走廊围绕的庭院,四周种着绿植,中间是一片空地。
一个人直挺挺地闭眼站在中间,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塑。
两人被吓了一跳,不禁多看了两眼,那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瞪着她们。
隔着雨帘,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是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让人认了出来。
许妙愉停下脚步,小声对紫苏吩咐了几句。
紫苏会意,双手撑在廊边的栏杆上,向前倾了倾身子,叫道:“袁大夫,你站在雨里做什么?”
没错,雨中那人正是好几日不见的少年袁之。
当然她们已经知道,他的真名并不叫袁之,甚至也不姓袁,但紫苏仍然称呼他为袁大夫,其中讽刺之意未加掩饰。
少年不说话,他瞪着许妙愉,好像有诸多不满,但想到了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之后无论紫苏再说什么,他也权当没听见,
这时,姜玄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幸灾乐祸似的看了眼雨中的少年,露齿笑道:“许小姐不用再白费功夫了,他不会理你们的。”
许妙愉看他,“为什么?我们没惹到他吧。”
“怎么没有?”姜玄笑得神秘,“您还不知道吧,他之所以一个人站在这里,是被将军罚的,不过他也是认死理,下了这么大的雨,没有将军的命令,还是不动。哦对了,他之所以被罚,和您有关,将军命他乔装打扮去许家保护您,结果在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居然犹豫了,害得您险些被人欺辱,确实该罚。”
许妙愉起初还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说的哪件事,听到欺辱二字,立刻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和那姓赵的领队周旋之时,他一直在暗处看着。
“姜玄,你吃了多少碎米,话这么多。”少年终于忍不住叫道。
“三公子息怒,我不说就是了。”毫无诚意的一句告饶,谁都可以听出其中的敷衍,不过接下来,他又认真起来,“其实是将军让我过来告诉你,只要许小姐同意,你的处罚可以停止了。”
许妙愉扯了扯嘴角,热闹果然看不得,最后又绕回了自己身上。
她望向少年,少年也看向她,倔强地说道:“我才不用——”
“好,我同意。”
少年的话未说完,许妙愉的回答就已经说了出来,他顿时被噎住,看了看许妙愉,又看了看姜玄,没动。
姜玄道:“三公子怎么不过来道谢,多亏许小姐大度,要不然你还要淋多久雨。”
少年还是没反应。
姜玄又道:“怎么,三公子是想让将军亲自来请你吗?”
少年终于动了,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他怒气冲冲地过来,对姜玄怒目而视。
姜玄只当没有看见,向许妙愉拱手行礼道:“许小姐,那在下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
许妙愉也微笑致意,一物降一物,诚不我欺。
她又转头看向少年,浑身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即使知道了少年的袖手旁观,她也恨不起来,仍然笑着,说出口的话却让少年一愣。
“袁之,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沈怀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少年脸色一变,沉声问道。
几天前,眼前巧笑倩兮的人走进那间卧房之时,就曾经对他说过一个字,远。
她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得太真切,相近的发音,她究竟说的是袁还是远,少年纠结了许久,最终因为别的事情缠身而忘记了此事。
此刻,他忽然又想了起来,心也跳得很快。
“很早之前。”许妙愉没打算瞒他,“一开始,我见到你,只觉得你有点儿面熟,七年前我们只见过一面,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后来我发现你对我有敌意,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自家树大招风,直到某一天,你问了我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袁之想了起来,从宣州出发之后,到出现变故的那晚,他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
那时慧儿有些水土不服,他为她看病,许妙愉也在旁边。
慧儿喝了药睡了,他们就从帐中走了出去,那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和太子的婚约,为何拖了七年?”
其实这不算什么很特别的问题,很多人都有此疑惑,然而绝对超出了他该过问的范畴。
提到婚约,许妙愉不免想起了另一个人,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少年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的兄长,沈怀英。
这两兄弟长得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沈怀远好奇,“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许妙愉笑着看他,“你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