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只见过一次，还是以幻影的形式。

这是狄娜第一次见到瑟琳娜的真身，似乎……比预想中的情况好得多。结合格威的条件，不难猜测是他解除了其余锁链，并切断了瑟琳娜和仰恩城结界的关联。

所谓禁制极大的禁魔与防御结界，四百年来都在抽取瑟琳娜的魔力维持。

龙族天生的魔法优势，让瑟琳娜得以在清醒的时候借助镜面生成幻影，利用唯一的自由窗口挑选真正有能力的王国继承人。

她最终选定了狄娜，立下了称王的挑战，狄娜也不负她的厚望，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了她的面前。

奥尔特活得最久，是最早清楚瑟琳娜境况的人。

处于对好友意见的尊重，奥尔特没有径自施救，而是接替对方承担起了狄娜的引导之责。

狄娜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根据探子的消息发现仰恩城的魔力流有问题，便暗中追查了很多年，拿着有理有据的猜测向奥尔特求证，才在五年前知晓了真相。

可是仰恩城的魔力共鸣登记在七、八年前就开始了，那时的格威只有十四岁。

他又是怎么在防卫森严的彭特宫找到瑟琳娜，改造了结界，使其供源由瑟琳娜转变成万千魔法师的呢？

他要是不管不顾，就可以继续当他的魔法天才王储，省下的精力没准能延长十几年的寿命。

狄娜愕然道：“格威……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因为我不想当控制瑟琳娜的绝佳傀儡，进一步巩固加里·诺克斯的王权统治。”格威淡然地笑了笑。

“魔法等于全部”——父王和母后从小这么教育他，他不需要人的思想、人的感情，他只是权力和欲望的容器。

特立独行在王室不是什么好的特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格威更加不爱与人交流，整天待在房间里钻研魔法。

加里国王乐见其成，于是变本加厉地命令他抛弃幼稚的童心，尽快掌握所有复杂到极点的结界法术。

格威隔着漫天冰晶碰了碰圆弧形的晶壳，“用一个傀儡控制另一个傀儡，我想，国王不是这么当的。人活这一世总要有个念想，救瑟琳娜就是救我自己，姐姐，我还要谢谢你。”

两个同病相怜的傀儡，将期盼放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是听着狄娜的事迹长大的。

十四年前，被放逐了十年的公主在遥远的封地组建了一支小型骑士团，接着逐渐发展、壮大，成为了肯弗伦王国的一把刀。

他好像读懂了狄娜的不甘和隐忍，这时起，抗争二字就埋在了他的心里。

相较于同龄人，他早熟得过了头，看透了加里国王对他百般荣宠下的控制和利用。

他学着狄娜的顺从，埋葬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叛逆，针对性地提出一条条“合理”的建议，尽好“天之骄子”的本分。

姐弟俩的野心一直有迹可循，只是加里国王不愿意睁开眼面对现实。

黑雾之祸有了端倪后，不理政事的国君将他册立为王储，权力集中于手，他立刻秘密送走了加里·诺克斯夫妇，同时分批打发走宫廷内侍，把彭特宫留给狄娜，以及即将乘风而上、展翅于天际的龙族。

奥尔特问：“瑟琳娜同意了吗？”

“当然，我说服了她。她的力量正在恢复，不过苏醒之前暂时有些外泄，解除最后一根锁链就好了。”

格威看向珂伊伯，“她是打开地狱的媒介，所以凯西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把众人震得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奥尔特也忍不住追问道：“你确定？她从未提过地狱，龙族居然也有恶魔的后代？”

格威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不紧不慢地讲起了这些年的发现。

瑟琳娜的魔法能力有两种，冰属性为辅，影魔法为主，包括但不限于幻影、投影、反射等等魔法类型。

她能化为影子融入任何暗角，也能移动于任何反光的镜面，可以说，瑟琳娜本身就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

格威抬起法杖放出一个直径十数米的光明球，在冰面的反射下亮如白昼。

虽然同样是拿来照明的低级魔法，但它有着圣灵教钦定的正统性，量级远超维利耶尔修道院教授的照明术。

遗憾的是由于施法者支撑不住，几秒后就消失了，不过还是够让众人看清瑟琳娜能够透过光的虚影身体。

切断越来越多束缚的锁链后，瑟琳娜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她不再是仰恩城的影子，而是一位自由的龙族。

在这个过程中，格威惊觉，尘世的瑟琳娜身体和灵魂是不完整的，她的一部分停留在了某个无法抵达的位面。

随着调查深入，他发现这不是外力导致的分割，而是影魔法的一体双面特性。

影子是两个位面的传递方式，那就意味着只要改变“光照”的角度，就可以打开隐藏的通道，或者……把世界像沙漏一样颠倒。

他仔细调查过狄娜身边的人，包括永生血族奥尔特。很难说他得到的线索是否是奥尔特故意放出的，但至少他知道了那个被封存的位面的名称——“地狱”。

瑟琳娜的七百多年寿命里，有四百年都被囚禁在彭特宫地下，短暂的清醒根本支撑不了理性地分析影魔法与地狱，格威便决定先解除锁链，治好瑟琳娜的旧伤再说。

至于螺旋楼梯下来的区域，他倾向于是三百多年的肯弗伦王室专门挖来囚禁瑟琳娜的，不过挖到最后突然挖“穿了”。

前几代王室意识到彭特宫的地下有一片未知的黑暗深渊，于是专门建造了乌坦斯宫以防不测。

黑雾的爆发是个预兆，格威密切关注着狄娜和奥尔特的动向，终于在他们进攻仰恩城前，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我觉得，瑟琳娜是载体之一，两界的物质和信息兴许可以使用影魔法传递。”

他的脸色白到透明，刚刚消耗的魔力消耗又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说一句话要缓几秒才能继续，“凯西先生，请按照我说的咒语，把晶蓝魔力与光明魔法结合，再、咳咳……注入那条锁链。”

格威是仰恩城大阵的持有者，在不关闭禁魔结界的前提下，竟然另辟蹊径，创造出了提高周围空气的对魔传导率的咒语。

珂伊伯突然感受到了何谓顶尖天赋下的魔法造诣。

咒语又拗口又长，珂伊伯本以为自己短时间记不下来，却在尝试的几次中很快领悟了原理。

创造魔法最难的就是去繁就简，格威不愧是大魔法师……他在心里默念着要点，还真一气呵成地背诵完了。

奥尔特稍加琢磨，改良出了反向降低的咒语，用在锁链上便可起到抑制作用，增大魔力对冲的效果。

为了方便视物，格威强行透支着魔力，又释放出一枚光球照明。

珂伊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感受着魔力的细微痕迹，在安德鲁的预言手语中瞄准了锁链最薄弱的刹那，释放出融合了晶蓝魔力的光芒激流！

锁链一下被撞得剧烈地摇晃起来，可断裂口一直阴魂不散地弑咬在瑟琳娜的鳞片之上，无论珂伊伯怎么使劲也没办法从它手中抢过水晶球的主权。

精准的预言术加上安德鲁的言灵之力本可以继续判断时机，但情势瞬息万变，比手语的反应时间太慢了，他只好咬牙用手掌拍击楼梯扶手，用声音提醒众人时机！

在他有节奏的敲击下，狄娜瞅准锁链松动的间隙跃上球面，一剑挑飞了断裂点，加莱提亚和亚恒合力创造了一片水凝薄膜，趁机覆盖在水晶球外，阻绝了锁链的再次袭击！

失去目标的锁链在空中疯狂地扭动着，附着的魔力发出一阵又一阵阴毒又刺耳的尖啸，将正在施法的珂伊伯等人反噬得口鼻都流出了鲜血，格威更是直接昏迷了过去。

万幸狄娜是个魔法绝缘的剑术大师，她死死拽着锁链的一端荡到墙面，再甩开锁链、一脚借力跃至半空，一片刀光剑影中就将十数米长的锁链断了个七零八落！

眼看就要跌落深渊，她高喝道：“亚恒！拉我一把！”

滚得满头灰的亚恒爬了起来，飞快地甩出一根魔法藤蔓缠住狄娜的手腕，将人拽回了旋转楼梯。

最后的锁链解除，冰层里的大阵也都暗淡下来，奥尔特见缝插针地补了个浮空术，让眷属蝙蝠吭哧吭哧地驮着冰晶球往人群这边飞。

暴露在极低温的环境会造成失温症，加莱提亚女士暂时用水凝薄膜包裹住格威，长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脱力，就差一点……他就再也用不了魔法了。”

狄娜平复住呼吸冷静地指挥道：“原路返回不现实，我们得找一块够大的临时平台处理伤员，还有瑟琳娜，如果她真的是开启地狱的关键，在远离城区的地下处理……”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耳边响起一道如雪山和深海般的低吟，狄娜揉揉通红的眼睛，四处寻找着可以反光的冰面，奥尔特则微微屈身行礼：“我没帮上多少忙，万幸还有这些后辈前赴后继，您能醒来就好。”

冰晶球的表面出现细微的裂痕，美丽的蓝色龙鳞舒展地张开又闭合，奇异的光华呼应着身体的起伏而忽隐忽现，一层一层地流遍四肢百骸，听得一声脆响，玻璃壳散作冰屑，刺骨的寒潮与如烟似雾的暗影瞬间迸发，铺满了整个封闭空间。

苍远辽阔的龙语震碎了数米厚的坚冰，拱顶的汲取法阵也被龙族的尖啸撕开了魔纹，永远不能再束缚任何人了。

分不清半空中模糊不清的巨影是瑟琳娜的真身还是残影，其中的百年痛苦经由这道宣泄的嘶吼尽数传递到了珂伊伯的心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那些回归了正常重力后像暴雨一样落下的冰晶。

苏醒的瑟琳娜完全有能力收回外泄的力量，环绕飞行了几圈，成型的冰顷刻间化作无形的冰属性魔力，温度变得舒爽，只在墙壁留下了些许寒冰融化的水渍。

她发出最后一声高亢的龙啸，随后扇动四翼，悬停于新创造的薄冰之影上：“朋友们，请到我的脊背上休息片刻吧。”

包裹着格威的水凝球被妥善地放在龙族的宽大的羽翼下，由加莱提亚女士和亚恒轮流照顾，瑟琳娜呼出一口蕴含着丰沛魔力的龙息，滋养格威孱弱乏力的身体。

“感谢你们让我重获自由，作为回报，我可以实现你们的任何愿望。”她的音调带着数百年前的古韵，“如今一代，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愿意为了王国的命运克服万难，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不需要奴役任何生物，仰恩城的禁魔结界依旧运转，格威的做法不敢说后无来者，但起码称得上前无古人了。

对好友的一片真心被她的后人背叛，几百年的囚禁和折磨下来很难不怨怼，她完全可以在得到自由后找王室后代算账，可瑟琳娜还是在清醒后的第一时间想着和诺勒·诺克斯的约定，这份博大的心胸就不是常人能比的。

狄娜自责地垂下头，无颜回应她的夸奖：“……要是我早点出生就好了。”

她在心里发誓，要将王室的罪行公之于世，再好好地补偿瑟琳娜。

“有这份心意，什么时候都不晚。”瑟琳娜淡淡地说，“我不会忘记他们对我做的所有事，这份耻辱将记在两族的历史上，传给千秋万代。”

“……但我要复仇的人已经不在了，以我的年纪，执着于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更想看到一个光明璀璨的肯弗伦王国。”

平静下是挥之不去的愁绪，她低下龙头，轻轻地蹭了蹭珂伊伯的右眼附近。

“噢，地狱……影子传达了你们的对话，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瑟琳娜摇了摇头，“自年幼时，我的梦里常有一座座晶蓝色的矿山，像是延绵不绝的花海……可我始终是一道游离的虚影，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瑟琳娜……梦到了地狱？

珂依伯脑中嗡的一声，仿佛堵塞被彻底贯通，思维都活跃了起来。

捋时间线可知，七百年前地狱早就封存了，瑟琳娜没机会直接接触晶蓝矿，那么这身鲜艳亮丽的蓝色鳞片或许是通过别的方式间接浸染的，比如……梦境。

暂时还不清楚浸染的原理，但他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反向搭线，再施展晶蓝回声锁定方位，即可共鸣到那片独立于尘世之外的世界！

珂依伯的眼睛亮了起来，又很快熄灭了。

要实现这个计划，就得让一位刚从数百年沉睡中苏醒的受害者再次入睡，这太残忍了，珂依伯实在纠结万分。

“孩子，看表情就知道，你一定有了好点子。”为了防止龙息将近在咫尺的小人类掀个跟斗，瑟琳娜的语速放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