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特说到做到,当珂伊伯向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参会者们解释清楚,刚要敲响迭戈·莫雷诺家的门时,沁人心脾的冷香就悄然贴近了后背。
这多少安慰了些烦闷,而拍了拍肩膀的手就像是在说“没事了”,珂伊伯的心里涌上一阵暖流,很快便打起了精神:“休斯顿呢,您不会把他杀了吧?”
“活着。”奥尔特对此惜字如金,却在下个问题上斟酌不定,“你的身世其实有些眉目,但我不确定你是否能消化它们。”
“……身世?”
珂伊伯提起的嘴角落了下去,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我的父母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按在肩膀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奥尔特走上前,稳稳地敲了三下门板:“你的父亲来自地狱,你的母亲……则与圣灵教有关。”
迭戈·莫雷诺怒骂的声音由远及近,赶在门开前,珂伊伯抓着奥尔特的手臂急切地说:“我想知道!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现在的确是最佳时机,休斯顿提供的信息填补了之前缺失的片段,故事线已经很完整,奥尔特并未打算继续隐瞒下去。
他只担心珂伊伯知晓后的心理状况。
骂骂咧咧的迭戈·莫雷诺在解除奥尔特的眼神后立刻哑火,用生平所有的涵养忍下了这口气,放他们进了屋。
“你们爱干嘛干嘛,别打扰我!”查资料查到焦头烂额的迭戈·莫雷诺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砰的关上了房门。
奥尔特像个房屋主人似的邀请珂伊伯在客厅落座,为他倒了一杯水:“你还记得母亲的模样吗?”
“大致记得吧……她娇小纤瘦,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编成两股盘在脑后,非农忙季节就放下来垂在胸前,被她抱在怀里的我,时常喜欢拿着她的发丝把玩。”
珂伊伯摩挲着杯子,笑容略带苦涩,“十二年前的夏天,她交代我要好好听帕斯特的话,然后和父亲双双失踪……至此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
“您说母亲与圣灵教有关,难道她是光明信徒吗?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不得不借离开来保护我?”
奥尔特轻轻敲着桌面,思索着怎么才能循序渐进地讲清楚。
“安德鲁的预言学派应该提到过,思维、言语并非漫无尺度,而是被某种规则束缚着。尽管黑雾的出现削弱了世界法则的约束力,但我仍然不能直白地告诉你,你只能靠自己推理结论。”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母亲的身份竟然关系到世界法则?珂伊伯咕咚咕咚地闷完了那杯水:“我明白,我会控制好情绪的。”
“首先,你的蓝眼被身体里特殊的力量压制着,它使你不至于被恶魔的血脉深度异化。”
“你的父亲也受到影响,过上了十几年正常人的生活。”奥尔特交叠着双手,认真地说,“镇压戾气、抚平伤痛,其来源正是你的母亲。她掌握着极强的光明之力,我想她的身上一定有自己的使命,所以……”
他的母亲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被世界法则限制交谈的女性。
可在珂依伯印象里,母亲的没有任何修行魔法的经历,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女,光是农忙与每日三餐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时间。
除非她的使命与生俱来……自十二年前觉醒后,平静的生活就此打破。
奥尔特曾说,圣灵教的前任首席大主教威尔什·休斯顿在寻找一个神。
休斯顿那突如其来的诘问,也许是在透过珂伊伯这张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向她表达狂热到凝聚成爱意的信仰。
答案就摆在眼前,加上奥尔特做了那么多的铺垫,再猜不到他就是傻子了。
面对母亲荒谬却有迹可循的身份,珂伊伯意外地比想象中冷静,也可能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层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理智做出了判断,但情感上实在难以接受,那个无法被宣之于口的“祂”,真的能和记忆中的母亲联系上吗?
他数次张口欲说,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却见奥尔特竖起一根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
又来了,一旦涉及到神明,未确定的事都会受到限制。
珂伊伯泄了气:“其实我梦到过一个长着金发的女人,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何止是母亲的身份,他更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我的出生也是使命的一部分吗?我……是谁?”
“严格来说,作为信仰汇聚形成的期望,神明没有实体。”奥尔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笃定,“所以,她最有可能是一位使者,或者一道意识的碎片。”
“目前我知道的使者共有三个,一位引导了休斯顿前往利德拉半岛,另一位是你的母亲。”奥尔特晃了晃空的唤生试剂瓶,淡红色的水渍干涸了依旧很美,“还有一位,给我‘真心’玫瑰的种子,使我得以免受茹毛饮血的痛苦。”
“您也见过她?”
奥尔特垂眸:“太久了,久到我遗忘了她的容貌,但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经历的岁月越多,就越会避免用某某年前来称呼定点的时间,准确的数字对于永生而言没有意义。
在失去了心脏,最绝望、恨意最浓烈的至暗时刻,那个身着纯白色布衫的过路女性改变了一切,他曾经以为巧合来自上天的眷顾。
身不由己、反抗无能,几百年前接受了忒弥卡希尔馈赠的他走上了被安排好的道路,如今的珂依伯又被他诱导着利用,就像一个巨大的轮回。
奥尔特的用词是“她”,这给了珂伊伯钻空子的灵感,也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努力地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抽丝剥茧,跟上奥尔特的思路,“休斯顿念念不忘的,也是和母亲类似的存在?她们长着相同的脸,去到世界各地,肩负着不同的使命……”
虚拟抽象的神明有了思想、有了欲望和实体的化身,祂“降落”到了尘世。
光明信仰遍布全世界,女神的光辉之下,黑暗无所遁形。
这是一盘牵扯到了世界根基的棋,要想追因溯果,起码得往前到众神信仰的体系建立之初。
“真心”为神授意,岂不是说明祂早已预判到后续发生的事情……祂选定了奥尔特、休斯顿和自己,还有谁暂且不知,把黑雾的出现和蔓延的时间、智者树的提示也算得相当精准,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一条信息——
祂才是幕后策划着开启地狱缝隙的最终推手。
祂是光明的代言人、是全世界的光明信仰集于一身的神明,祂执行使命的诸多分身,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利用无穷无尽的信仰之力,祂要做什么都轻而易举,神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就算他们绞尽脑汁思索神的意图,也改变不了被操控着向前走的命运。更令人恐惧的是,那受到信徒顶礼膜拜的、至高无上的神明,也未必拥有拥有随心所欲的自由。
前往肯弗伦王国的路上,奥尔特说过,有特殊的力量弥补了地狱缺失的漏洞。
是忒弥卡希尔,是祂。
沉寂的神明不再回应信徒的祈祷,祂将信仰之力源源不断地投入到修复的过程中,以神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世界法则……直到力量消耗殆尽,生命循环猝然崩裂,作为自救措施的黑雾应运而生。
黑雾既是为了提醒尘世灾难来袭,也是在吞噬了万物后,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全新形式。
怪不得迭戈·莫雷诺做过“全黑”的预想,怪不得奥尔特讳莫如深,到灾难临近的这一天才肯言明。
他们走的道路会是唯一最优解吗……莫大的虚无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不自觉地将茶杯握得更紧。
珂依伯喃喃道:“奥尔特,我忽然觉得好不真实。”
“智者树说,父母于茫茫天地间和我同在,我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再次见到他们。如果计划顺利结束,神明会把父亲和母亲还给我吗?”
“神性永远依托信仰而存在。”奥尔特倒满了水,以精灵语的奇妙音调说着,“不妨想想光明信仰的本愿,向女神祈祷的人所期盼的不过是和平与安定。”
“你们在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前进,殊途亦同归,终有再见的那天。”
“真的吗?”珂伊伯鼻头一酸,强作镇定,“您的话和智者树是一个意思,我愿意相信您,也愿意再相信神明一次。”
遥远的光明女神忒弥卡希尔,希望您能聆听到我微弱的祈祷……珂伊伯暗自祈祷着。
看到他想通了,奥尔特这才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水润喉,“你会怪我没有尽早告诉你这些吗?”
珂伊伯一怔,笑了:“您这是什么问题?您有告知或不告知的权利,通过您才了解真相的我走了捷径,哪来的颜面怪罪您。”
“我不后悔参与到这一系列的事情中,清醒的痛苦对我来说是种幸福……那意味着我又多了一种选择,我想要主导自己的命运。”
对母亲的思念投射到忒弥卡希尔身上,珂依伯忍不住去想,假如神明拥有独立的思维,那么想得更深远、布局更宏大的祂也会觉得痛苦吗?
祂或她,是以怎样的姿态看待尘世的呢?
很可惜,珂伊伯不可能向遥远的神明求证。
对面的吸血鬼撑着下巴,定定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抬手点上了变形术遮掩的右眼周围:“你不必对我使用敬语,我们是平等的。”
“您那么厉害,我都习惯了,改不过来。”眼睛被碰得痒痒的,珂伊伯刻意地向后拉远距离,“以及……奥尔特先生,您的主动会让我误会的。”
“觉得不舒服的话,躲开也没关系。”
手指仍是不厌其烦地在珂伊伯的脸颊游移轻触,似乎在等他受不了骚扰的时刻。渐渐的,抚摸已不能满足手指的需求,它开始试探性地捏住耳垂,甚至向耳道里探去。
“不行!”珂伊伯差点心脏骤停,一把推开奥尔特的手腕,“您还没有说休斯顿的下落,我们待会再聊私事。”
“私事。”奥尔特对这个词挺感兴趣,念了好几遍才停下,“休斯顿本想逃往洛什城,被我暂时扣押了下来赎清罪孽。”
“他还有用,我发现……唔……”
奥尔特的声调骤降,珂伊伯有了应对的经验,迅速地翻出唤生试剂递到对方的嘴边。
距离上一次发作仅仅五天,甚至更严重了,看来唤生试剂的有效时间会逐渐缩短。送回伊丝缇大森林治疗总归治标不治本,必须弄清楚奥尔特的病因,最好彻底解决,继续拖延下去情况会更糟糕。
喝空的试剂瓶被捏碎,密密麻麻的尖锐玻璃片刺进手心,都比不上心口传来的绞痛。
虚假的心脏仿佛与身体合二为一,奥尔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臌胀的张力到了撕裂的边缘,调用所有魔力只够造出一个临时区域,慢慢地将溢满的情感引流出来的话,这颗心脏勉强还能用。
可不管是接纳外来的、还是自主产生的情感,奥尔特都不想丢弃。
浑身上下实在没有容纳的位置,除非一次次地对心脏改造扩容,或者用魔力将这块区域模拟成类似心脏的环境,持续供给维持。
他不得不选择后者。
“还有么?”
“再给我一支。”
“……剩下的都拿出来吧。”
全世界或许找不出第二个敢于模拟心脏的医师了,作为生命体的中心器官,其操作的精细度、复杂度可想而知。
奥尔特用大量唤生试剂的汁液接替魔力不断地撘筑构建,还要分神去剥离爱恨交织的情感,两个过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才能精准地引流到位,透支大脑和身体的负担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以珂依伯的视角观察,明明胸口的魔法气息几乎要化成实质,但奥尔特的整体生命力流失异常的快。
唤生试剂不是万能的,灌多少支都像无底洞一样,他得做点什么缓解奥尔特的痛苦。
治愈……对了,圣灵教的圣水据说含有忒弥卡希尔的血液,净化和治愈都是光明的本职,强大的光之力甚至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他是光明神使的孩子,他完全可以利用母亲传下来的力量救人!
珂依伯打算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获取光之力。
他特地跑到闻不出血腥味的地方划开了手心,用空的试剂瓶子接满一支,尝试着提取出纯粹的光之力。
静脉的血液偏暗,时隐时现的金光比名贵的真丝还要细腻,融合了液体宝石般的晶蓝色光点,让它比寻常的血液浓稠许多。屏气凝神,保持高度的精心和专注,通过同系魔法波动间的共鸣,还真让他提取出了一条极细的金色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