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莫雷诺，我见过他。”
奥尔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交代珂伊伯道：“去吧，注意安全。”
他们约好由珂依伯来召集全镇的死魔法师到布瑞兰特教堂汇合，奥尔特提前打探局势，组织好会议上的发言。
既然决定了向他人求助，奥尔特综合考虑了很多因素，还是打算节省一个个私底下见面的时间，直接以“黑雾”为讨论中心，集中地开展座谈辩论会。
他太了解死魔法师们有多喜欢一个人躲着偷偷研究，也对研究学者发表周刊论文的执着心知肚明，为了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奥尔特将公开目前已知的“地狱”信息。
不管出于拯救世界的目的以身涉险，还是寻思抢到一手论文题材为自己谋私利，千里迢迢跑到萨基尔小镇做研究的人，每一个基本都冒着必死的决心。
品行先不论，起码他们的研究欲望远超其他人。
只要能把人聚到一起，话匣子一打开，再内向的人都不可能忍住辩论的冲动，那是身为法师与学者不可冒犯的求知欲。
正好也可以锻炼一下珂伊伯的交际能力。
烈日当头的中午时分，萨基尔小镇的亮度还不如黄昏的伊丝提大森林，珂依伯找起来估摸着也要一两个小时，在去往布瑞兰特教堂之前，奥尔特先走向了闹哄哄怒涛广场。
海神涅普顿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是一个朴实无华、手持鱼叉的赤膊壮汉，背对着萨基尔小镇，意为带领信徒直面海上的风浪。而如今新的风暴来袭，镇民聚集在广场，却是为了阻拦倾身跃入其中的人。
或许在这种时候，坚持活着才是更有勇气的事。
瞧这位名叫迭戈·莫雷诺的死魔法师，竟然被黑雾逼得研究都做不下去了，非得为了数据主动冲进去。
要知道，萨基尔小镇离黑雾尚有十几公里，最大的可能是，迭戈·莫雷诺还没碰到黑雾的边就失温溺毙了。
还好在不远的海面扑腾时被路过的鱼人女孩跳水拖上了岸，这才有了奥尔特和珂伊伯落地看见的一幕。
生命那么宝贵，多不值得送死啊，每位旁观者都这么腹诽道。
迭戈·莫雷诺头发秃了大半，海水湿哒哒地沾满一身半新不旧的法师制式长袍，将他灰暗的脸津得像泡发的柿饼。
满街围观的人要么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要么借着这场乌龙宣泄苦闷，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一把，原因无他，迭戈·莫雷诺实在是太不识好歹了。
论资排辈的学术界有着心照不宣的排外规矩，哪怕是小众冷门的死亡学都存在着势利抱团等恶习。
各种族都有各自的优势领域，矮人族的优势在于锻冶，少见有钻研魔法的，脾气还这么差，就更不受人待见了。请求帮忙会被甩脸子，和他好声好气地说话还要被呛走，时间长了，同行们总不会再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热闹都在迭戈·莫雷诺身上，拉了他一把的鱼人女孩颇为无措地站在旁边，一脸搞砸了大事的慌乱。
把所有情况尽收眼底的奥尔特悄无声息地倚着女孩旁边的栏杆，轻打响指，女孩海藻似的暗红长发就蓬松起来，颈侧翕动的腮微微湿润，是最舒适的状态。
“你救了他，他却没有道谢，估摸着还要怪你呢。”奥尔特意味深长地说。
女孩怯生生地道了谢，犹豫地看向奥尔特的赤红眼睛：“……您是血族？”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实在害怕的话，我不介意为你排忧解难。”奥尔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顺带一提，我口风很紧。”
她打了个寒颤，实在撑不住了，便挣扎着语无伦次地说：“我就住在莫雷诺先生对角，总见他拿着本子写写画画，他肯定深思熟虑过……见他翻过栏杆往黑雾那边游，我一下子慌了，就、就，我真后悔……”
奥尔特递上手帕，轻声安慰道：“他平常对你不错吧？救人心切的时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毕竟莫雷诺先生应该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的计划？”
女孩委屈地猛点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说起了近日的异常。
镇上居民不多，有三分之一死在了出海的船上，还有拖家带口跑了的，目前加上外来的魔法师与学者们最多六百人。与其分散开，不如分成几个大的区块，区块内的人彼此照应，出了事也好第一时间发觉。
末日一天天逼近，他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势必要在死前一刻记录下更多的黑雾的情报，以供后来者破解。
女孩叫费莉西娅·比达尔，家里做干海产生意，决定留守后也没心思贱卖倾销了，索性送给邻居们。
迭戈·莫雷诺是唯一不收的外乡人。
不过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逮谁咬谁的矮人族魔法师并不是完全无法沟通，偶尔有研究进展的时候，他们还是能聊上几句的。
迭戈·莫雷诺孑然一身，对社会地位极其渴求，为了“划时代的课题”断绝了一切社会关系，到了病态的地步。
“莫雷诺先生好像真的研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他每天都去港口盯着黑雾，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
比达尔为难地咬着下唇，悄声倾诉道，“他从不肯分享成果，几名魔法师大人登门拜访了几次，莫雷诺先生都强硬地叫他们滚开。”
奥尔特若有所思地倚在栏杆上，安抚了女孩几句便让她回去休息了。
在奥尔特的印象里，迭戈·莫雷诺性格阴郁偏激，言辞尖酸刻薄，几篇专业性极强的论文角度独到，有上乘水准，可常年垮着的脸得罪了不少业内同行，不是紧急必要情况下，没人想触他的霉头。
年过半百的迭戈·莫雷诺迄今为止也没能认证上高级魔法师，若不是今天遇到，奥尔特还真想不起这号人来。
就是这样一个成就平平、埋没在无数天才光环中的中年男人，今天引发了最大的轰动。
选在人来人往的怒涛广场奔向黑雾，还一副为了理想而献身的决绝样子，连单纯的比达尔都能看出不对劲。
随后赶来的镇长稳住了秩序，见无人伤亡，便指挥群众散去吃饭了。
短暂的热闹如潮水般退去，伴随着神经质的闷笑，迭戈·莫雷诺冻得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片刻后，他把自己从地上扒起来，佝着背朝住处走去。
奥尔特光明正大地踱步跟着，那沉浸在思绪中的魔法师竟然也没发现。
曾几何时，两侧街道那石质的二层小楼充满生活气息，在蓝天白云下有着数不尽的欢声笑语，开得热烈的花朵既可以插在窗边的手提篮中，也能别上明媚女孩的耳边。
而现在，抬头就是扭曲的光线与静止不动的天空，黑雾为整座小镇蒙上了暗暗的灰调，身边空荡荡的，只有前方踩着一串湿脚印的佝偻矮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从没离开过洛什城。
和血族相关的东西都有一种神奇的、让心情变得糟糕透顶的魔力，他突然有些疲惫，隔着十几米向迭戈·莫雷诺投送了一道魔法讯息：“你的研究进行到哪一步了？”
“谁？！谁在附近？！”听到有人觊觎他的成果，迭戈·莫雷诺一下子站直，暴跳如雷地环视几圈，这才发现不小心把眼镜遗落在了怒涛广场。
身后逆着光的台阶上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飘扬的长发、闪烁的红色光点、逼仄的窄巷叠加阴翳的氛围，经典的元素一应俱全，比做噩梦的场景还要恐怖。
该死，血族怎么盯上他了！迭戈·莫雷诺汗毛倒立，冷汗顺着额角滴了下来——说来也是稀奇，他从来没学过战斗和自保技巧，带着一身臭脾气长到中年，竟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他还有研究没有公布、他还没成为最受关注的大魔法师，凭什么栽在这里！
迭戈·莫雷诺看着弱不禁风的，逃命的时刻爆发力却是惊人，一扭头就要拔足狂奔，结果径直撞上坚硬如紫麟晶的魔法波纹，硬生生把自己弹飞好一段距离。
他摸着出血的额头疼得呜呼哀哉，又一道来路不明的魔法讯息飘了过来，迭戈·莫雷诺脸上的畏惧变为惊异，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吸血鬼的影子已如烟散去。
“带上你的资料到布兰瑞特教堂来，我会给你最关键的‘地狱’的信息。”
奥尔特的小插曲解决，珂伊伯也领着十来个人传送到了教堂附近。
原本的安排里，这些魔法师和学者有一小时的时间决定是否参会，同时补充食物。
可或许是待在这鬼地方太久，憋得人心理都出现了问题，他们迫切地需要呼吸到同类的气息以证明自己活着，更有急性子一秒钟都等不了，拿着一箱比命还重要的手稿就算做好了准备。
有人一起游说起哄，珂伊伯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到最后不得不分批传送。
性格再孤僻的死魔法师们也抵挡不了“未知”的诱惑，这么一群参与欲望极高的人才相助，喊得嗓子都哑了也不妨碍珂伊伯高兴万分，他太想进一步探究地狱的裂缝所在了。
此地的圣灵教信仰不算兴盛，布瑞兰特教堂仅设神父一位，礼拜堂修得中规中矩，早在两个多月前，圣灵教信徒就陆陆续续地跟着神父离开了萨基尔小镇。
为了方便走动，镇民们将座椅重新布置过，挤一挤还能坐下二十余人。失去了忒弥卡希尔的信仰之力加持，教堂在涅普顿的信徒们眼中不过是普通的能遮风挡雨的建筑，珂伊伯身上的灼烧刺痛都不明显了，跟泡在稍热的水中差不多。
奥尔特稍微晚到了一会儿，还没进教堂就听到了珂伊伯的声音大声说着：“请大家稍安勿躁，还有部分参会者在路上，会议将在一小时内开始。”
一位急性子的研究学者推了推眼镜，严肃地质疑道：“你这么年轻，发表过几篇核心论文？等到现在一点信息都不透露，难道‘黑雾’只是噱头？”
有人说出了心声，原本憋着不耐烦的人群也小声地抱怨了起来，纷纷议论珂伊伯在骗人。
“并非我卖关子，但事关重大，随意地开口既是对诸位的不负责，对后到的参会者也很不公平。”
“这份信息与黑雾密切相关，我们选择将它公开是希望集思广益，对各位掌握的情报进行汇总，就算无法解开黑雾之迷，也一定有所收获。”
珂伊伯长得面善，言辞诚恳的一番话勉强安抚住了大部分人，唯有率先说话的男人摊开手无奈地说：“凯西先生，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但说白了，我们现在都是掐着时间和死亡赛跑！你口中的同伴至今未出现，让我怎么浪费几个小时相信你？”
听到这里，奥尔特恰好绕过最后一根柱子走上讲经台：“让诸位久等了，我是奥尔特·梅洛恩，这场非强迫性质的会议计划得匆忙，对各种不便之处我感到抱歉。”
他的表情淡定自若，看不出来多少歉意，甚至着重强调了“非强迫”三个字。但这个名字足够如雷贯耳，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俱是震惊的模样。
永生的血族本身就在诠释死亡，顶级魔法师所创造的学术成果，其含金量根本不是他们所能论及的，更何况，他还这么“平易近人”。
在晋升严苛的学术与魔法界，同样的致歉由成就斐然的权威专家讲出来，就是要比素未谋面的黑发小子听得“舒心悦耳”。
权势和利益这个大染缸，某种程度上也是科研学者们醉心研究的动力之一，不过几十年浸-淫下来，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曾经努力向上探索的自己，也忘了何为“尊重”。
噢，迭戈·莫雷诺除外，他平等地鄙视所有人。
灌完大半杯水解渴，珂伊伯凑到奥尔特身边问：“您打算透露多少内容呢？”
信息从来不是无价的，连伊丝缇大森林都不存在理想的、共享知识的土壤，在各类领土与种族差异交织的外界就更要结合局势判断它的价值。
黑雾侵袭的末日下，奥尔特要把百年来的发现所得全部公开，还是要谨防浑水摸鱼的小人，挑拣部分拿来交换？
打着拯救世界的名头，公布多少信息都不为过，但素养这东西只能拿来要求自己，就算人家听完闭口不言，珂伊伯也拿他们没办法。
他想知道奥尔特的处理方式。
“谨记我们的目的——找到并开启地狱。为了达成这个结果，透露多少不重要，怎么透露很重要。”奥尔特为他干涩的嗓子施展了治愈术，“必要的时候激一激迭戈·莫雷诺，他那么渴望关注度，很容易上钩。”
陆陆续续有参会者进入教堂，他们不再闲谈，珂伊伯独自组织着语言，一小时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