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阅读的书叫做《与精灵族的相处之道》,作者详细叙述了三个精灵亚种居住地的人文风景,还总结了应该规避的错误言行,珂伊伯正好拿来研读一二。
蝙蝠竟然也可以拉车!
这是坐上蝙蝠车的第五天,起初珂伊伯看着它们振翅飞行的样子很不忍心,但是奥尔特说车上有浮空法阵,蝙蝠只做引路作用,他才放心乘坐。
此行的第一站要去伊丝缇大森林,这里是南方中洲的核心之一,也是森水精灵的居住地、奥尔特的故乡,有着当今世界上最接近神的存在——智者树。
精灵族的智者在死前都可以选择是否化树,他们坚信当某一问题的答案是由无数种思维碰撞、论辩后得出时才可称为公正,因此几千年来集全族之力造就了一棵几乎无所不知的特殊巨树。
虽然理论上智者树所了解的并不一定是真理,但它的回答至今没有出过错。
每个森水精灵小时候都听过智者树入梦的故事,在特定的夜晚,会有一道空灵虚幻的气息随机挑选那些怀揣着问题睡着的孩子,为他们答疑解惑,然后悄然离去。
得到的答案可以自己收藏,也可以和族人分享,因为问题的范围没有限制,正义还是邪恶、艰深还是浅显都不会影响智者树的随机性。
万事万物都具有两面性,方法是死的,思维则是活的,运作答案的选择权理应交予提问者。
制造一把匕首既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开刀救人,判断对错的过程也在思辨,生命潺潺不息地流动,不断求知的过程便是臻于圆满的过程。
这种知识至上的精神也成了森水精灵的信条,如果要找到更多地狱的线索,伊丝缇大森林是最佳的选择。
奥尔特当然尝试过,但只得到了模糊不清的信息,譬如蓝色异变的特征之类。
这在智者树的问答历史中很罕见。
当一个存在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庞大力量、或者积累到可怖程度知识量时,任何一点倾向性都将导致世界级的剧变,超出寻常外的片段都会被过度解读,而模糊不清已经足够表态。
他想要验证,关于地狱的答案是否和提问者相关。
路途太过遥远,使用传送阵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身体素质差的普通人甚至可能被强大的传送魔法瞬间撕裂,正好奥尔特想见见仰恩城的“故人”,他们便决定先乘飞行蝙蝠车抵达肯弗伦王国的王都仰恩城,再坐船渡过臂弯河。
这本《与精灵族的相处之道》是珂伊伯从藏书馆的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还要多谢奥尔特帮助他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要不然也不至于带上那么多书。
奥尔特抱着手臂坐在另一侧,表情微妙,“你在暗示什么?”
珂伊伯翻书的手定住,佯装不解道:“暗示?在您眼里我一向很直白才对。”
“……”奥尔特似乎没料到他会呛回来,略微思索了一会,坦然答道,“我们是亲近的朋友,直接表达也没关系。”
亲近的……朋友?
珂伊伯莫名有些脸热,他既抵抗不了奥尔特认真沉静的眼神,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发散思维。
或许叫“想入非非”更合适。
他窘迫地将书收了起来,转头假装看风景。
飞行的高度恰好在薄薄的云层之上。太阳逐渐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原本温和的清晨被张扬的金红色光芒穿透,那无比耀眼的光晕仿佛在驱逐所有黑暗中的蠢蠢欲动,直直的照进人心底。
信仰山神威塔特尔的人们相信,每一座山都是神的使者,带了各自的使命来到尘世。
行走在陆地上完全感受不到整条阿尔尼亚斯山脉的巍峨,它就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将利德拉半岛隔绝在世界的角落。
艾温庄园的花园和玻璃房渐渐缩小,直到变成外人眼中的样子,珂伊伯看得入了迷,干脆放下书好好欣赏家乡的景色。
可是过了半年,利德拉半岛的黑雾愈发浓重了,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黑团。
他有些担心,张望了很久也没找到布兰德村,想起奥尔特答应他妥善安置家人的承诺,珂依伯勉强放下了忧虑,转而看向另一扇窗。
修维娅大陆的黑雾淡了许多,不过南方海面也是乌黑一片,他觉得仅凭山脉的高度压根无法阻拦黑雾的扩散。
徒步翻越阿尔尼亚斯山大约要花费半个多月,有了浮空魔法的帮忙只需要几个小时,难怪魔法师们如此受人尊敬。
有机会一定得把翻山的梯子修好才行,总不能让居民们就这么被困在半岛等死。
一上午的功夫,他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修维娅大陆如同一幅壮丽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各类山川湖泊孕育了数不尽的种族和文明,体量远非小小的利德拉半岛可以比拟。
他很难描述心中的震撼,却终于意识到,个体和广阔的天地相比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更遑论改变它。
不过,有奥尔特在,总归是有几分胜算的吧。
“看那块废墟。”奥尔特突然出声。
手指的方向荒无人烟,断垣颓壁和枯木沼泽最适合滋养黑暗生物,珂伊伯定睛一看,果然有几个半透明的虚影正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他拿来望远镜仔细观察,却发现那些虚影似乎并不带着破坏性,它们很茫然,很孤独,像找不到归途的旅人。
“那是因残缺不全而去不了冥界的灵魂,自黑雾侵袭的地方游荡而出,只能滞留尘世。”
每一个种族都对世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对于生命体系来说缺一不可。
战争、迁徙、灾病等等都属于自然的优胜劣汰,符合诞生与消亡的因果和逻辑历程,可如果凭空取掉其中一节,世界的法则会为了维持稳定而强行变化。
违背自然规律的恶果显而易见——食物链会崩溃,无数种族和文明都会受到影响,生命将无法完整地自主循环。
现在世界却仍未彻底崩溃,必然是有特殊的力量填补了这个漏洞。
然而,就像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一样,再怎么修复都不可能让皮肤光洁如初。
对抗自然逻辑是一件消耗非常大且需要无休止地投入的事情,越是想要消除极端、越是想要掩盖错误,体系崩溃后的反噬就会越剧烈。
稳定和坍塌往往只有一线之差。
当那股特殊的力量再也无法坚持时,法则失效、循环断裂,尘世和冥界搅成一滩浑水,无处可去的灵魂将会遍布世界各地,生命的尽头有且仅有这一种形式,无法往生、无法消散。
“我厌恶虚无,谁也无法解脱的、极致的虚无。”奥尔特垂下了眼睛。
珂伊伯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默默地放下了窗帘,窝在角落里重新学习。
奥尔特能理解这种迫切想要做点什么的心理,多次失败的经验告诉他,越急躁的时候越要沉得下心。
他有意缓和沉闷的氛围,于是放轻了声音,拿出几块黄油面包递过去:“是我不好,让你提前知晓了失败的后果,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稳扎稳打就好。”
珂伊伯听了进去,于是吃完午餐便趴在车窗上复习知识点。将理论的概念转化为具体的情况并不简单,地理是这样,奥尔特的计划也是这样。
苦难常伴尘世,压根没有理想中的净土,他睁开眼看到了这一切,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虽然在他活着的时候,太阳或许仍旧会照常升起。
又是一下午过去,蝙蝠车跨越了半个修维娅大陆,进入了肯弗伦王国的边境。
下方的村镇炊烟袅袅,伴着夕阳的余晖格外的温馨,珂伊伯低落了大半天的心情终于被抚平了不少,羡慕地说:“要是一直能这样多好。”
奥尔特沉默不语地浏览着信件,他的眉头折出了浅浅的痕迹,长久未散。
大约两小时后,他们抵达仰恩城外,需要使用普通的交通工具入城。
仰恩城这类大型城池都有非常高的禁魔等级,只能允许魔法用在诸如炼金、符咒、附魔之类的间接渠道、或是十分低阶的咒语上。
隔着臂弯河已经可以看到对岸的伊丝缇大森林,随着月亮升起,那边已经静了下去。森水精灵崇尚自然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仰恩城这边倒是十分热闹。
他们会在城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去申请使用渡河魔法阵,大约排到下午就可以过岸。
奥尔特也不是每次回伊丝缇大森林都这么麻烦,只不过近来监视的血族变多了,不能太引人注目。
他从骨子里就没把自己当成血族的一员,甚至十分厌恶这个身份。
珂伊伯小心地问:“……那您为什么对外使用的身份是‘威克’?”
甚至被扣了无数黑锅都不出来澄清和辩解。
奥尔特一边带着他办入城手续一边淡淡道:“那不是很好吗?坏事都是‘威克’干的,我只是奥尔特·梅洛恩。”
屎盆子都淋在血族威克家族的名声上,他又没有认同感,难怪如此释怀。
见珂伊伯一脸受教的表情,奥尔特故意问道:“结合此前的谋划,你不认为我睚眦必报、唯利是图么?”
珂伊伯“唔”了一声,望着对方的眼睛定定地回答:“我不认为逐利是可耻的,这世上有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私欲呢?做事论迹不论心,我相信您的为人。”
“相信”两个字,奥尔特听过很多遍,也仔细观察过这类相处方式。他也曾经笑意盈盈地表示信任,可真实的盘算如果袒露出来,恐怕要寒了很多人的心。
不过是利益和价值评估后的选择罢了,非要挂上多么诚挚的感情,不过是为了满足自身对亲密关系的幻想,并加强己方的优势。
然而,就算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分析过,他也还是不可避免地为每一次的信任感到喜悦,对他人的质疑也根本做不到视若无睹。
这些情绪起伏既是他不同于其他血族的证明,也在某种程度上绊住了他的脚步。
为什么他需要别人来情绪提供价值?为什么他在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界寻求肯定的评价?
纵使奥尔特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想,他还是询问道:“假如在最后一步失败了,你会失望吗?”
珂伊伯即答:“不会。”
“那么难的计划,能坚持到最后一步,已经很厉害了。”珂伊伯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作为最晚参与计划的盟友,他就像个不知前路艰险的乐天派。
这一直是他的优势,奥尔特的潜意识认为,经由珂伊伯嘴里说出的答案或许更加准确:“哪怕这个计划本身就是错的,也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这一点在艾温庄园已经和您保证了很多次。”珂伊伯收起了笑意,“既然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我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此停下多可惜。还是您告诉我,努力不能做成所有事。如果尽力了还是失败,那就让命运来承担吧。”
他主动拦在奥尔特身前,难得可靠地说:“您累了,需要休息。肩上压着这么重的担子,感到疲惫是非常正常的事。”
经过夕阳的晚照,珂伊伯好像领悟了很多,瘦削的身体逐渐有了成年人的厚度。
奥尔特深沉的眼神下是浓重的倦意,自从那天和加莱提亚发生争执……或许更早之前,在无数次的失败后,他总是对某些问题视若无睹,以至于仗着吸血鬼的不死特性,百年来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有片刻喘息。
性格逐渐独断也是压抑的结果,他在对血族的仇恨和对尘世的感怀中摇摆挣扎,到最后消耗那么多的“信任”,原来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真的能成功。
他毫无排解负面情绪的能力,所以才需要不停地得到外界的反馈,验证正确与否。
他尝试着追求健康的、积极的关系,以维持高压负荷下的精神稳定,可惜都不见成效。
特殊生理结构导致他每一次尝试感受情感要承担惨痛的后果,超负载的副作用对于不死生物也是种折磨,可奥尔特还是忍不住吸收它们。
珂依伯的信任不具有功利性,足够纯粹,提供了天然的安全感,他偶尔也会短暂地忘记了失败,甚至产生了那么一点信任的错觉。
蓝眼是唯一的希望曙光,与其说信任的是珂伊伯,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尝试。
可笑的是,他甚至无法理解何为“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