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顶部有奥尔特亲手设置的结界，起到防御作用的同时，也调节着温湿度和日夜循环，让满园的植物都可以在最舒适的环境下茁壮成长，行走其间有一种置身于温暖湿润的南方中洲的感觉。

然而从叩问之森外看艾温庄园，会发现这一片地区也被利德拉终年不散的黑雾笼罩着，不时有雷鸣电闪光顾，看起来阴森可怕极了。

艾温庄园仿佛是凝固在琥珀中的精致造景，漫长的时光也为它的美丽所倾倒，允许岁月歇一歇那奔忙的脚步。

奥尔特花费了近百年才将它从荒废破败变成如今的样子，在结界的加持下，庄园的日月晨昏、星月明暗都有一套设立好的规则，长期居住在里面会模糊对时间的敏感度，造成岁月悄然静止的错觉。

然而实际上，时间仍旧冷漠无情，有人挣脱不了它的无穷无尽，有人遗憾过得太快，它都冷眼旁观。

挂钟的滴答声其实从未停歇，但生命活动的痕迹会让它的存在感微乎其微。

只有独处的时候，时间的流逝才会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珂依伯的到来就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停驻在了琥珀上，为几十年如一日的庄园带来了不少热闹。

将近半年过去，他慢慢适应了庄园的节奏，造成的变化却绵延不绝。

作为管家，加莱提亚女士无疑是和珂依伯接触最多的人。

她这一生的身份变了又变：逃离迫害的农妇、“钥匙”的预备人选、奥尔特的得力助手，最后担任这座寂静庄园的管家，已有十五年。

不是所有人都能几十年如一日待在同一个地方，做同样的事。

从前也有很多像珂依伯这样的“钥匙”一个又一个地来到庄园，然后离开，踏上了属于他们的旅途，唯独加莱提亚自己。

可就算是掌握了高深魔法的菲比·加莱提亚，也一定会有死亡的那天，囚困在时间牢笼里的永远只有奥尔特，这条自我终结的路，他走了太久。

加莱提亚时常想着，不管从哪方面说，珂伊伯都适合留下来。

他富有同理心和责任心，贫苦的环境使他变得坚韧，死里逃生的惊险打磨了他的怯懦，勇于改变是很珍贵的品质，他就像潺潺流动的清泉，为这座凝固的庄园注入了活力，也为奥尔特带来了希望。

她发自内心地欣赏珂伊伯，多么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人选。

又是一个恬静安详的午后，珂伊伯即将结束一天的学习，加莱提亚正在为晚餐做最后的准备。

她放下菜刀，掐准时间掀开炖锅的盖子，整个厨房顿时弥漫着辛辣浓厚的肉香，香叶、洋葱和足量的大蒜都被红酒炖出了风味，作为主要配菜的土豆浸饱了汤汁，圆鼓鼓地填满了角落，光是闻着就垂涎三尺。

她和珂依伯都是重口味，备餐时的调料都得多撒几勺，满足味蕾才是要紧事。

活了五百多年的吸血鬼早就失去了进食的欲望，奥尔特从不和人类同桌共食，这是艾温庄园的共识。

当某道神出鬼没的影子徘徊在厨房门口时，加莱提亚下意识地认为是哪个嘴馋的蝙蝠眷属进来要吃的，笑眯眯道：“你个小家伙竟然能受得了大蒜味，要不要试一口？”

“不用了，你的厨艺……比之前进步了很多。”影子幽幽地飘了一句话。

加莱提亚大吃一惊，眼疾手快地盖好盖子后又赶紧打开窗户通风：“奥尔特？！突然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黑影飞进来看了一圈琳琅满目的食材，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长的应有尽有，保鲜的篮筐里甚至出现了利德拉当地压根没有的野葵精油和波利小飞鱼，恐怕蒙格里特城主的后厨都没有这么丰盛。

奥尔特现出半透明的投影，从繁复的术式中走出来，语带笑意：“这么喜欢他？”

“比起对您的崇拜，那简直不值一提。”加莱提亚松了口气，开玩笑似的打趣道，“这孩子刨根究底的劲头和您太像，我都快招架不住了——这一回您不会也打算瞒下去吧？”

人近中年的加莱提亚才觉醒了魔法天赋，遇到奥尔特更是十几年后的事了。相较于其他被选中的“钥匙”，她要年长得多，很多时候与奥尔特的相处方式更像平辈，也会忍不住提点、关心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年轻人的不死血族。

认识了几十年，他们已相当默契，一看对方这幅模样就知道测试“钥匙”的魔法阵已经准备就绪。

年龄、性别或是种族都无所谓，判断的唯一标准是：所有的“钥匙”身上都有着程度不一的蓝色异变，与被排斥的“恶”相关联。

那是某个不被允许出现于尘世的种族特有的标识，代表了一种极为罕见的魔力，源自金属矿，所以常以流动的晶蓝实体、而不是虚拟状存在。

测试异变部位的力量，便可验证其是否有资格撕开那道禁忌的缝隙，大多数的“钥匙”都止步于此，这或许是他们的幸运。

如果珂伊伯测试成功……他将踏上一条永无宁日的不归路。

加莱提亚张了张口，以前很多次的欲言又止留下了很多遗憾，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了：“您有提前和他说过……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吗？”

连轴转十几天的疲倦，饶是吸血鬼也有点撑不住，奥尔特摘下眼镜，嗓子有些哑：“他为什么要拒绝？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那枚蓝眼非常纯粹，连我也被其潜藏的力量震慑。”

“菲比，你不感到高兴吗？”

“……您这是利用！就算有朝一日注定拜倒在血族伟大的催眠术之下，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理应拥有知情权。您作为合作的主导者，何时抽身都不晚，但是珂伊伯……一旦做了选择，他便无路可退了。”

加莱提亚女士也是在担任了管家后才知道，奥尔特与“钥匙”的合作将会撼动世界的根基，那样的影响力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承担得起的。

明知道没有人会感谢这番慷慨陈词，明知道忤逆奥尔特不是一件好事，加莱提亚还是说了。

人类受情感驱使，几乎没人能忍受和冷冰冰的活死人待在一起。

过去那些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不只是因为他们并非真正的“钥匙”，奥尔特越来越不择手段的漠然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今年刚好一百岁，如果这次也保持沉默，她的余生将会在遗憾和后悔中度过。

想起“钥匙”们得知真相后的可怜样子，想起自己的亲身经历，加莱提亚的情绪更为激动：“您很清楚，一旦成为“钥匙”，珂伊伯就会被所有的血族盯上；您也很清楚，整个世界都会因为地狱的重现而动荡不休，可您还是选择让他无知无觉地承受一切！”

奥尔特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好像有点明白了加莱提亚的意思，但他着实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细想：“他太容易失控，我必须把失败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知道得越少对双方越有益。”

“况且，虚假的安宁只是在粉饰太平，菲比，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您用欺瞒换来的成功何尝不是一种粉饰太平。”

加莱提亚深吸一口气，奥尔特的决心难以动摇，可经年的沉疴如果不解决，奥尔特将会变成他最讨厌的模样：“我明白……您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就是为了终结血族的永生，我也相信您的初衷一定是好的，但是现在，您身上的人情味快要淡得和哈瑞森·威克一样了。”

“难道您认为现在做的事难以启齿，所以闭口不言？还是说，您打心眼里就没有把珂伊伯当成平等的盟友，只想成为一个独裁者？”

加莱提亚的眼角有些湿润，她不愿见到奥尔特最后众叛亲离的样子：“但愿您还记得梅洛恩夫人的教诲，不要忘记自己是一名博爱温和的森水精灵。”

“柔软的情绪从来不是弱者的象征，您又何必非要拒绝所有善意？”

“……”

看着眼前真挚而忧伤的加莱提亚，奥尔特垂下了眼，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

他活着的岁月足以见证民族和国家的兴亡，他观察众生百态，观察不同的文明历经沧海桑田的变化，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够体会到两名个体相处间的复杂情感。

他展现出的温文尔雅和知礼高贵都是多年观察的沉淀，只要足够沉浸，他几乎可以体会到那种奇特的、名为“爱”的情感——那种在模糊的幼年时期也曾感受到的温暖。

可是他终究是一名血族，母亲残存的血脉仍然无法阻拦既定的命运。

如果没有意外，他注定会舍弃掉其他情感，变成一代血族叶霍尔那种怪物。

不……因为身体的残缺，会比那还要恶心。

其实许多问题早就有了端倪，奥尔特想起，加莱提亚近几年偶尔会流露出的愁绪，他一直觉得是她太过在意死亡的缘故，毕竟普通人类也就活到百岁出头，高深莫测的大魔法师们也跨不过两百岁的门槛。

生命的旋流有始有终，固步自封的他对人际关系的考量还不如寿命只有他五分之一加莱提亚。

脱离了现实的基础，他正在变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奥尔特的胸口泛起阵阵幻痛，细密得深入骨髓……这很不应该，因为他早就是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了。

沉默像是在无声地诉说拒绝，加莱提亚等到炖锅都凉了，她实在不想僵持下去，另找话题道：“您很久没有进食过了吧？”

奥尔特对活物的血液万分厌恶，只能靠一种特制的药剂维持行行动力，好处是，他还保留着些许温情的底色，不至于冷血到了极点。

既然把话说开了，以奥尔特的聪明肯定会有所触动。

加莱提亚想给奥尔特留下单独思考的空间，于是熄了厨房的火朝着门外走去：“我去花房为您调配一些‘晨醒露滴’，如果您也需要‘昏眠酒酿’，晚些时候我会一起放到您的研究室。”

奥尔特缓慢地眨了下眼，就像一尊雕像活了过来：“我那里还有，暂时不必了。”

他流露出少有的犹豫，想说的话数次流连于舌尖，又换掉了原来的措辞，“……我以为，绝对的理性意味着绝对正确。这个计划太过庞大，我需要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准确地分析利弊，我不能感情用事。”

“可我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世上并没有绝对正确的东西。”

局限的认知证明，他的理念有很大的修正余地，他没有把控主客观平衡的能力。感性的临界点真是难以捉摸的课题，他并非冥顽不化的性格，如果尝试能有个好结果……他不介意再试一回。

人类身上的闪光点犹如跨越了数万光年的浩瀚星辰，哪怕一瞬间也足够灿烂，而后继者更如过江之鲫，每一次勇敢迈步的背后，都有许多东西值得观察和学习。

就当是对陪伴了多年的菲比·加莱提亚的信任，他后退一步，接纳了对方的建议。

加莱提亚惊喜万分，趁热打铁道：“那么，您会改吗？”

“当然。我要谢谢你，菲比。”奥尔特一改之前油盐不进的样子，交谈的语气已被悄然调整过，“我会提前告诉珂伊伯真相……逐步地，我也会审视自己的过失。”

第一步就从增加相处时间、增大对彼此的了解开始。

他向着惊讶的加莱提亚说：“以后就麻烦你多为准备一份餐具，每日三餐我会按时下楼。”

加莱提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脑子都没转过来：“您、您……能吃大蒜了？”

本来沉闷的氛围一下子破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炖肉味突然浓郁了起来，各种刺鼻的香辛料挑战着奥尔特的神经，让人浑身不适。

于是投影刚要散去，又对着加莱提亚温柔地笑道：“再出现大蒜，我会考虑换个管家。”

“……好吧，我会做得清淡一些。”加莱提亚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本来以为会是“苦战”的争吵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她就快要喜极而泣了。

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很难不形成思维定式，冷冰冰的血液冻僵了他们的大脑，但奥尔特的接纳程度远超其他血族，在试错失败了那么多次后还愿意听取别人的意见，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过以后就得清淡饮食了，加莱提亚美滋滋地向炖锅里撒了一把野花椒，权当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