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克里克镇,珂依伯还是没缓过神来。
找谁……血族老怪?
一个危害四方的血族,一个深受其害的占卜师,真要有交情,恐怕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关系吧?
安德鲁演起来能比骑士的宣誓还真,珂依伯就是这样被忽悠的。
那满肚子坏水的男人一定探究到了什么,不然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珂依伯知道已经无法再从他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便识趣地闭紧了嘴,能守住蓝眼的秘密才是最重要的。
待蝙蝠潮退去后,安德鲁正经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收拾了克里克镇的烂摊子。他用魔法师的身份开启了传送阵,将珂依伯直接送往维利耶尔修道院——代价是又一个人情。
安德鲁到底想要什么?
短暂的相处中,珂依伯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事情发生时,他总会顺从地接受他人的安排,偶尔的自作主张也仅存在于想象中。
他其实从没有完整地“思考”过下一步要怎么做。
安德鲁把计划隐藏在言语中,真不知道是言灵的力量还是那人本身的性格特点。珂依伯再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说白了,他就是一个没什么主见、又不甘平庸的人,纵使身负特殊的蓝眼,也只会像窃贼一样将它藏起来。
他想过自己没有蓝眼的生活,大概和隔壁邻居马登爷爷没什么区别,一生围绕着布兰德小村而劳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短暂而平淡的几十年过去,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不会有任何作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也多亏了安德鲁的“谆谆教诲”,珂依伯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
为什么不能在安德鲁想要印证论据而再次预言时打他一巴掌,再来一句“去你的!”?
为什么不豁出去了找血族老怪讨个说法,还要跑到维利耶尔修道院寄人篱下呢?
他的选择永远建立在□□的前提下,毕竟贫瘠的人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额外波动。
直到外因打破了这种平静。
他的选择真的对吗?他真的有选择的权利吗?他想做一个独立的人,想寻求立身之本……好吧,就算被推着往前走,也比茫然地原地踏步好多了。
到这份上了,那就先试试看吧,或许年轻的他得到了茱莉亚赠与的机会,还能搏一个改变。
为了实现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目标,他一定要在修道院好好学习。
传送阵到修道院门口不算远,人影都不见一个,十分荒凉的样子。
说来也很微妙,魔法师们大多敬仰着自己派系的先贤,无信仰者也很常见,而修道院内的修士为了不脱离群众,更依赖普通人的出行方式,久而久之,这座刻意打通的传送阵居然成了摆设。
作为利拉德半岛最大的城邦,蒙格利特城内自然也有圣灵教的传教之所。
远眺城市北端,玛佩尔大教堂散发的神圣光晕虚虚地笼罩在达官贵人们的府顶,整个后城倒像是不分彼此似的。
他没有驻足太久,以右眼的瞳孔为中心,刺痛一阵一阵地向身体各处散开,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好在皮肤晒得黑,面色看不出好坏。珂依伯捏着吊坠,忽然发现这小玩意在和维利耶尔修道院的顶部水晶共鸣。
左手边不远处,高高耸起的穹顶下是层层叠叠的雕塑,轻盈而纤细,流畅且完整。
完全对称的柱身正中用无比精妙的纹理刻着太阳的辉光,一直延续到下方的正门,温柔地照耀着每一位信徒。
墙面没有一处刻着女神忒弥卡希尔的雕像,但在右手边密密麻麻的尖塔构成的塔林中,她的意象无数不在。
在失去“光”之前,人们很难察觉到它的重要性。
这里应该是整个利德拉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担心生命安全,还能通过学习实现阶级跃迁,人生充满希望。
哪有什么邪恶,世界仍旧安逸和平。
光与暗是不可能失调的,世界的法则会永远维持这个平衡,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修道院内部浓郁到几乎化成实质圣洁魔法气息。
……如此耀眼的光芒,真的无法抚平克里克镇的伤痛吗?
珂伊伯的心中浮现一丝怀疑,很快就被源源不断的光属性魔力浸透,不安的心渐渐平和下来。
舒缓的气息在不断安抚着他一路奔波的劳累,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合上眼,沉浸在如母亲一般的怀抱中,疼痛似乎成了暂时的,很快就会消失。
他绕着白色的大理石堆成的宏伟建筑群寻找侧门,意外发现此处的地势很高,修道院所处的位置居然在悬崖上。
陡峭的崖壁离修道院的围栏只有不到十米,一点防护措施都没有,一旦发生意外,大概率要去见冥神了。
他的方向感还不错,换了条路果然找到一片安静清幽针叶林,几个修行者在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珂依伯没好意思上去打扰,有好心的修女见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您好,今日修道院不对外开放,我带您出去吧。”
珂伊伯答道:“我是来修行的。”
见对面女性秀丽的眉毛惊讶地挑了起来,他从口袋里又摸出那个吊坠,“这个是信物,但我找不到入口……”
树影摇曳的间隙,吊坠微微摇晃,将烧得火红的云层中倾泻出的瑰丽收拢其中。
修女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仿品,她重新将手交叠在小腹,换了个更加正式的姿势:“我明白了,请跟我来。”
珂伊伯松了口气,摸了摸眼罩边缘,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
维利耶尔修道院的人和善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个风尘仆仆的穷瞎男孩可以得到神职人员的正眼,足以见得忒弥卡希尔信徒的整体素质。
珂伊伯抿了抿唇,决定发自内心地重新评价圣灵教,至少不能以偏概全。
他莫名升起一丝期盼——顺利的话应该会在这里呆很久,没有任何额外的波折,蓝眼的秘密将永远尘封于心底。
之前真的是他太悲观了吧。
珂伊伯拘谨地低着头随着修女步入侧门,建筑群内部更加令人震撼。除了部分挂画和装饰品,主院的顶部延伸至地面刻画着流畅大气的金色纹路,它们彼此汇聚、交错,共同组成了数个、乃至千百个魔法阵。
烛台反而不起眼,那些纯粹的线性光仿佛在建造修道院时就融入了进去,不突兀的同时点亮了每一个暗处的角落。
室内竟然可以做到和室外一样的通透明亮,珂依伯对魔法又有了新的认知。
很难想象那些魔法阵要耗费多少心思才能设计好,在珂伊伯的眼里,它们就如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散发出昂贵的气息。
这样想来也没错,女神遗留的光辉的确是尘世最大的财富之一。
金线如网在手指间穿过,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真的在和光明魔力共鸣,只要一点点心念,漫天光华便会受他驱使。
等回过神来,修女已经呼唤了他两回了。
修士们对于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没有表现出多余的好奇,礼节性的点头致意后便目不斜视,专注地干着自己的事。
他不由得也放轻了脚步,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入维利耶尔的夜。
正殿内部的布局很明晰,四条主路分别通往不同的区域,二人现在停留的西侧应该是用来给修士们休憩、练习法术的场所,随处可见肢体放松、捧着书本诵读的人。
引路的修女轻声细语地介绍着:“修士们的宿舍在主院的正左边,左侧还分布着医务室和图书馆。左后方的独栋是用来单独静修的区域,几乎不会有人踏足,还请您注意。”
不同于布兰德村的堂区和法恩镇的小小教堂那一股子苦修的味道,院内的整体氛围非常和谐且安逸,流淌的光明魔法如烟如雾,驱散着人们的负面情绪。
如果忽视掉右眼的疼痛,他很愿意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当然,这不代表他愿意舍弃蓝瞳。
哪怕这辈子都要提心吊胆,这枚右眼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应该学着把自己打磨成可以很好地保护、使用蓝眼的样子。
胡思乱想间,修女带他来到了一处巨大的露天庭院。
正中的水池占据了大部分面积,外圈刻着十分精致的花纹,环形走廊与露天区域由道道立柱隔开,墙上的烛台内有光焰自燃,充满自然与人造物共存的和谐之美。
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珂伊伯下意识也挺直了腰背,站在人群外围。
对面回廊走来一位威严的中年人对他们说:“诸位是今年入教的最后一批,实力和悟性在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我相信你们能够在维利耶尔感受到女神的轻抚,成为光明的播种者。”
中年人顿了顿,继续道:“修道院安全守则第一条:专注自身,保持缄默。”
“愿圣灵光辉永存。”
所有人都像是受到了鼓舞似地闭上眼,双手握于胸前,作出最基础的祈祷姿势。珂依伯也不例外,他虔诚地呼唤着光明女神,微弱的风声穿堂而过,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每个人都拿出了信物以供查验,除了这唯一的共同点,他和别人间的差距似乎大了些。
常年养尊处优下来的人光凭气质就能分辨出来,更别提穿着、容貌这类外在条件,他有点自惭形秽,有人来搭话也始终低着头。
很明显,维利耶尔修道院的修行名额每年只面向利德拉的名门,不知道罗德里卡大人对断绝关系的次女伸出援手是出于什么目的。
中年人自称诺斐尔,作为本届的领路老师负责新修士的学习和引导,同时他也安排了众人的房间,珂依伯和先前搭话的男孩住在一起,二人便一起回了寝室。
男孩很健谈,对珂依伯的家世背景有些惊讶,甚至羡慕他的出身。
“我是一棵白蜡树,快到花期了,长辈们便叫我到维利耶尔修道院吸收光系魔法。”
名叫塞比亚的绿眼睛少年身上有股清新的草木味,个子比珂依伯高了许多,“明明我们更适合自然,几位先知却总要掺和进城邦的破事中……”
“随意地长于天地,开花结果,落叶枯败,都是生命进程自然运转的一部分。纵然我没有长成参天大树,也可以撑起羸弱的树冠庇护暂歇的鸟儿。”
赛比亚十分沉浸,无人理会也能接上自己的话,“植物精怪也有宗族和阶级,这太可悲了!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其实压根就不想来。”
等等,这是可以公开说的吗?他俩还没认识超过半天!
珂依伯实在插不进嘴,赛比亚又道:“自然环境下的光线是最好的,草木本就需要昼夜交替。那么纯粹的强光直接往我身上一照,还不如直接喝苦得掉渣的‘催长剂’呢!”
珂依伯被他逗得轻笑,赛比亚见状更是来劲,预备对白蜡树的开花护理展开自己的理解,三言两句中,短短的一段路就到了。
在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珂依伯的朋友屈指可数。
其余的学生身上有种贵族的矜傲,平时私底下连闲话都少说,他们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来修行的,自然没功夫搭理珂依伯。
而赛比亚身上有种独特的亲和力,植物的温暖搭建了一座桥梁,让他可以慢慢融入进修道院。
对此,这段友谊里珂依伯是带着感激的。
赛比亚的白蜡树家族有自己的信仰,和利德拉大多数植物系精怪一样,他们自古便崇拜着万木之神洛斯·珀灵,近年来却有意亲近光明女神,甚至会把那些离经叛道、不受管束的小辈送来同时研习不同的信仰。
对此,赛比亚显得很叛逆:“你猜我听不听他们的?”
进入修道院的第一个月风平浪静,他逐渐知道,世界上还有神学、医学和光明魔法学等等学科,天文地理、经济政治皆有研究的价值,更显得之前扭捏着赖在家的自己眼界是多么短浅。
修道院提供两餐免费伙食,肉蛋奶样样不缺,比家里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珂依伯的身高窜了一大截,差不多能平视赛比亚了。
“之前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你的眼睛……”在珂依伯换上材质更好的黑布眼罩后,赛比亚关心地说。
珂依伯习惯性地摩挲着眼罩的边缘,那里已经不再粗糙、不会再有毛边了:“刚出生就这样,没事。”
认为自己戳了别人伤心事赛比亚颇感抱歉:“其实我是想说,我们家族里有不少珍贵的药材,如果是后天导致的失明,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珂依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