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利耶尔修道院在蒙格里特的东北方向,独占高处的悬崖俯瞰整个利德拉,包括最北的海岸线都处于管辖范围,规模比起法恩镇的小堂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是独立于利德拉所有教堂外的存在。
阿尔尼亚斯山脉外还设立了神学院,信徒们在此广修哲学、文学、神学和光明系魔法等,培养出的人才渗透在各行各业,由此延伸出的许多旁支学院影响了各个魔法派系、种族和文明,一点一滴加深了忒弥卡希尔以光辉照耀世人的印象。
珂伊伯最远也只去过蒙格里特城。
农事繁忙,帕斯特又被邻居叫去帮忙,茱莉亚怀着孕也不方便吹冷风,珂依伯便打算凌晨悄无声息地离开。
望了望住了十几年的村子,他迟来地感到些不舍,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即将成为生命中的一片回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他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压在心底,一个半大少年的小小离愁自然掀不起什么波澜,而这相比起未来的踌躇不安更不算什么。
无处不在的黑雾遮去了朝阳仅剩的暖意,四月的清晨还是冷得人打哆嗦。
茱莉亚从不干家务活,厨艺也一言难尽,临行前却起了个大早,给他做了四五个新鲜的肉饼在路上吃。
“别耽搁了,注意安全。”她叼着一支粗劣的烟含糊不清地说。
珂伊伯不太敢独自面对她,小心翼翼地瞄着对方还没显怀的肚子:“烟没问题吗?”
“偶尔一次没什么。”茱莉亚倚着门边,朦胧的烟掩盖了她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些温柔的感伤,“早点动身,去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珂伊伯点头应声,在道路热闹起来前背着衣服和饼独自离开了布兰德村。帕斯特给他留了一袋子钱,他只拿了小部分,打算去铁匠边上的棚子租匹马。
缇涅河的河水多么宽广,将利德拉的财富和地位划分得清清楚楚。
以缇涅河为基准,赫仑桥左边的城镇,清晨的车马声也喧嚣,抱着书本的青年男女步履匆匆,奔赴着下一段富足的旅途;右边的布兰德村与克拉克镇粗鲁野蛮,民风堪称彪悍,得时刻警惕,免得稍一不留神就被突然冒出的怪物啃噬殆尽。
东北方向盘踞着的高阶血族总叫人心里不安。
血族没有繁育后代的能力,永生的种族压根也不需要繁衍,实力越强的血族越能压住嗜血的欲望,相反则会越发疯癫和残忍。
初拥——高阶的血族拥有后代的唯一方法,成功率低得吓人,一旦失败,要么被初拥的一方死去,要么变成残次品。
残次品既无法永生也毫无理智,见到活物就啃,直到被彻底杀死,或者再次被转化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代代初拥下来,血族内部有明确且严格的阶级划分。根据对这老怪物捕风捉影的传言,协会将其暂定为“男爵”,即为拥有领地的最低一阶血族贵族,约莫是初始血族叶霍尔的第七代。
那座乌云密布的古堡外还有一圈森林,鲜有人入,研究风物志的学者们结合擅闯者所述“得不到主人的邀请就必须经过重重考验”的传言命名为“叩问之森”。
谁也不知道血族老怪物什么时候来的,但每个人都希望他赶紧离开。
克里克镇的镇民或多或少都学会了与危机共存,还留下来的多半是老弱病残和富贵险中求的赏金猎人。
珂依伯没有选择最快到维利耶尔修道院的路——即穿过赫仑桥从蒙格里特城直接上山,一是因为他实在拮据,住不起城中的贵价旅店,二是他也想趁机历练下自己,免得遇到危险的时候太过被动。
只是去克里克镇学习一些防身的知识应该没问题吧……他实在太弱小了,既没有能力击退狼人,也掌握不了话语权,以至于被迫接受既定的规则。
如果他强大到可以破解蓝眼的秘密,打破捕风捉影的“诅咒”传闻,一切一定会不一样。
珂伊伯自认并没有什么远大的雄心壮志,但改变当下的处境是他现在必须要做的事,他也渴望拥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以及保护家人的力量。
一路骑着马踏过乡野间的小道,路边的野花在马蹄下轻轻摇曳着为他送别。
几只混混沌沌的游魂在树影间隙晃悠,偶尔能见到鹿和松鼠的踪迹。光照强烈的白天,狼人很少会选在这时化形,吸血鬼会被大幅削弱,适合赶路出行。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其他潜藏的危险。
树林里不时有奇异的红点一闪一闪,未知生物的窥探如影随形,但始终没发起攻击。珂依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缰绳的手出了层冷汗,连带着马都不安地打了几个响鼻。
云层下的山巅,维利耶尔修道院的圆形光晕如同利德拉上最耀眼的珍珠,即使在白天也足够清晰。
它是无归人的庇护所、信徒的领航明灯,纵使珂依伯的身体会为此感到不适,也很难不产生一种破开迷雾的朝圣感。
那些生物似乎聚集了起来,细微的破空声越来越大,珂依伯压根不敢回头看,趁着勇气没有消耗殆尽时夹紧马肚,向着克里克镇疾驰而去。
日暮黄昏,几只渡鸦盘旋在头顶,道路变得开阔,克里克镇就在不远处。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鲜活安宁的生活气息,珂依伯终于松开缰绳,长出了一口气。高度紧绷了一天,马儿也疲惫不堪,他翻身下马,将其送回给连锁的租马店。
不踩在地上不知道,他的两条腿都在发抖,软得差点站不直,还好没有摔倒出丑。
克里克镇的守卫都比法恩镇要森严许多,相对于布兰德村已经很有安全感,可即将入夜时街道上还是冷冷清清。
看来果然如梅莉安所说,这里已经是草木皆兵的状态了,珂依伯挠挠头,无头苍蝇似地找了两圈,终于找到个仍然亮着灯的旅店。
破破烂烂的一楼平常也做饭点,此时只有他一个客人,老板谨慎地盘问了很久才允许他落座。
珂依伯顺手拿起报纸,超大标题赫然写着——“血族老怪再度出手!为何这次蝙蝠敌我不分?”,内容大致讲了蝙蝠的残暴性在上升,始作俑者已经不满足于觅食和转化,而是要掌控整个利德拉云云。
珂伊伯从这长篇大论里提取出一个关键点:笔者似乎在将“血族老怪”的行为合理化。
其实他也觉得克里克镇的氛围怪怪的……血族最擅长蛰伏于黑暗不假,怎么蛰伏了这么老些日子,还没将克里克镇屠戮殆尽?
镇上的圣灵教堂人去楼空,外墙都塌了一半,强大的血族男爵想要覆灭此地轻而易举。
若不是在忌惮什么,就是汹涌的蝠潮背后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珂伊伯头疼地回过神来,继续看报纸。
笔者写道,就算没被吸干血液,蝙蝠的叫声会造成轻微的精神冲击,此人同时附上了一句普通人也可以使用的醒神术以备不时之需。
难怪街上这么萧条,真不知道克里克镇的居民还能坚持多久。
他叹了口气,默默记下了法咒,回房间睡觉。
平安地度过了离家的第一晚,珂依伯醒来后,在房中待到正午才收拾包袱去街上买点补给。
可惜他失算了,天气阴沉沉的,太阳缩在云后胆怯不已。
为了糊口而出摊的小摊贩也和旅店老板一样草木皆兵,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姿势,审视的目光在珂依伯包着的右眼来回扫动,他只好匆匆买了麦子烧离开。
镇上的主干道堆满了干枯的落叶,踩在上面如平地惊雷,小巷子里时常有如泣如诉的风声,珂依伯也被紧张的气氛感染,不由地放轻了脚步朝着租马处走去。
他不太明白,克里克镇为什么没有神职人员维持秩序呢?
这里到布兰德村也就一天的路程,处境却截然不同。可是神——圣洁的光明女神一直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解决血族老怪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珂依伯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阴云不知何时愈发浓郁,几乎是片刻的功夫就压得没有一丝光亮。
等到自己前进的影子也隐没于黑暗他才倏地惊醒,而云层里涌动的早已变成了红眼的可怖生物,正成群结队、肆虐着席卷过克里克镇上空!
蝙蝠们并不像普通鸟类那样统一,它们组成的黑云内部凌乱疯狂,无数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亮起又熄灭,断掉的蝙蝠残肢扑簌簌地落下,宛若一场血腥残酷的暴雨。
这场景恐怕会出现在每一个亲历者的噩梦里,珂依伯吓得心跳骤停,脑子里清醒地知道要跑,脚却软成了泥浆,抬不动一厘米。
他终于体会到了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人的心情,谁又能有勇气面对这样一群怪物而不瑟瑟发抖?
空气里的腥臭直冲天灵盖,不知道死了多少生物才有这么浓郁又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不想成为其中一员。
捂着胀痛的头躲到唯一的掩体后面,他哆哆嗦嗦地念起在旅店背下的醒神术。
或许有那么点心理作用吧,可是、可是——抵御了多少冲击,蝙蝠就会成倍地扩散声波,就像精神蛆虫在脑子里扎了根,麻痹着他的心智,催眠着他放弃挣扎。
眼泪糊在脸上更加了一层未知的恐惧,珂依伯满头大汗,他不知道,凌乱的念叨声反而吸引了蝙蝠群的注意。
刺耳的尖叫由远及近,珂依伯惊恐地抄起背包疯狂挥舞,挥退了几只又有源源不断的怪物飞扑上来!
他的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利用四通八达的小巷,珂依伯短暂地甩开了蝙蝠,可等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看似有路的草垛后居然是死角,家家户户门房紧闭,他退无可退。
体力逐渐不支,死亡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绝望,脸上留有余温的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空中甩下来的蝙蝠残尸,他胡乱抹了一把,只觉得连天空都是血红色的。
跌坐在阶梯上万念俱灰之际,一道撕开的破口穿进纯洁明亮的日光,层层叠叠的蝙蝠不断发出痛苦的嚎叫,刚才还饥渴万分的怪物们顿时四散奔逃,显露出后方的阴影。
带着血腥味的风哗啦呼啦地扇过来,珂依伯瞪大双眼,那竟然是一只大型蝙蝠!
展翼约有成年人手臂长,黑漆漆的外形相比同类更加凶残,涌动着淡紫色的、陌生魔法的力量。
闪烁的赤红色双眼和滴血的长牙依旧彰显着它的危险,珂依伯偷偷看了好几眼,直觉告诉他,这只蝙蝠和那些失去了理智的怪物完全不同。
难道真如报纸上所说,蝙蝠也会起内讧,还是它本身就属于另一个势力?
可是为什么在镇上的守卫、魔法师协会和大型蝙蝠的围剿下,伤人的蝙蝠数量未见减少呢?
反倒是克里克镇一直在被消耗,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几乎能想到这里日后破败冷清的样子,月光下只有途经的狼人和游荡的幽魂,再不复昔日的热闹景象。
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担心!珂依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还没喘几口气,又有蝙蝠发现了下方的新鲜血肉,尖啸着俯冲直下!
求生的念头压制了恐惧,他踉跄着爬起来,凭着本能往左边一躲,谁知竟把看起来紧闭的门推开了条缝!
里头的人丝毫不意外,一边拽着他的胳膊往里拉,一边低声念着某些拗口的咒语,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上门,大叫着:“言灵——生效!”
霎时间,所有声音、气味道全部消失。
蝙蝠狰狞的姿态还在眼前浮现,珂依伯颤抖得停不下来,心脏离跃出喉咙只差一点距离,只有维度门上的淡紫色魔法阵静静旋转证明方才发生都不是梦。
一阵沉默的打量过后,面前穿着法师袍的男人率先上前一步将他拉起来:“你是珂依伯·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