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骤然变得很安静。
刘清感觉到扎在背上的视线离开了,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有站稳。耳边是自己沉重的喘息,以及不远处季末川呛咳的声音。
刘清抬头。
黑色的虫子几乎把庭院盖满了,祂吐出的鲜血和内脏碎片淤积了指厚的一层,混在泥泞的苔藓里,像是一片要吃人的沼泽。
祂看上去像是快死了。
刘清走到季末川的跟前,虫子靠在地上的头部比刘清还要高,那三对复眼无法凝聚完整的形状,像是六盏飘忽的鬼火。
刘清摸上虫子粗粝的甲壳,然后整个人靠了上去,张开双臂也抱不住祂的全部。
“季末川。很疼吗?”
虫子的节肢摆过来一截,勾着刘清的小腿。
他声音沉重地说“不疼”。
刘清的表情非常冷静,眼神平静,他已经做了决定。
“我会竭尽所能。”
虫子没有再说话,祂摆过来更多的节肢,给了刘清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刘清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头看向塞弗恩特。
“塞弗恩特,我需要你的帮助。”
塞弗恩特一欠身,“我的荣幸。”
…
生活区里,人们依旧繁忙,谈论着最近几天的两起大事故,津津有味。
保护区里,联盟调查组与保护区管理方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大量的智能机器人被投入到救援和修复之中,无数的原住民从废墟下被捞出。
这些原住民的身体像是一块海绵,从被挤压到巴掌宽的废墟缝隙里扯出来,而后汲取空气自行丰满,身体里传出血液涌动和心脏跳动的声音,皮肤恢复红润,健康。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仅是联盟方,连保护区的知情人也面色难看。
原住民是“人造人”,保护区的原住民更是消耗品,为确保保护区的运营利益最大化,保护区对这些“商品”进行过多次的基因优化,也知道他们具有“再生”的能力。
但不是这样的“再生”。
保护区的人咬死说不知道,“我们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调频装置的影响。”
“那你们就更应该尽快交出‘失窃’的调频装置能源舱,否则造成整个生活区被污染,联盟只能对地球启动星级净化。”
“能源舱失窃我们比你们更着急。”
这话一点不掺假,因为只有保护区高层才知道,所谓的调频装置都是为了掩盖这个能源舱才存在的。
联盟当然不信,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脚下晃了一下。
来调查的人的共感域等级都不低,不会错过这些细微动静。
“怎么……”
问的人还没有说完一句话,整个保护区突然失重一样下沉——不,不对。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地面没有震荡,是他们自己被无形的东西砸到了地上。有一个自上而下凝视的视线,如观虫豸地注视着他们的意识,于是他们的意识在绝对的掠食者面前失去了行动能力,僵死在原地。
噗嗤。噗嗤。
他们听到周围不断响起奇怪的动静,像是一个饱满的番茄被手捏破,内里丰满的浆液和果肉被挤压出来的声音,血的味道一点点变浓,直到连鼻子都适应了它的存在。
然后是“噼啪”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耳朵旁边。
那是他们身上的电子记录设备短路损毁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们连时间的概念好像都模糊了。当第一个人恢复行动站起来后,他的眼神从惊恐变成了恐怖。
“啊!!”
有人尖叫,撕心裂肺。
接二连三的人醒来,调查组的,以及保护区的原住民们。
他们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废墟里,躺在血泊里,身边全是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状态陈列的人体残骸碎片。这些他们每时每刻都能在自己身上看到的东西:手指、手臂、眼球、鼻子、脑袋、腿……像是被扔进了搅拌机打碎了,然后一股脑倒在他们的身上。
“啊啊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和理智,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片恐怖的区域,不管不顾。
“什么情况?”
有高等级共感域的人稍微冷静一些,但他仔细回想,脑海里回馈的只有一片混乱。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去翻看记录仪器,但很快就发现记录仪全部损毁了:是从内部损毁的,能源舱过载,烧毁了记录的芯片。
“这是……”
他们试图整理出他们站在这里的理由,但混沌的大脑只反馈了一个声音。
“保护区事故。”
他们是来调查事故的。可能还没开始调查,所以什么信息都没有。
很快,他们接受了意识里生出的“事实”,于是顺着逻辑开始寻找保护区的管理人员。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保护区的人表情浑浑噩噩,这是被吓呆的人的正常反应。
他们迟钝地吐出了同一个答案:“……调频装置故障,区域调整自动开启,造成城市板块移动,形成了重大事故……死伤,还需要统计。”
…
保护区外。
“事故”引发的共感潮席卷了整个生活区,不少人受到冲击昏倒、眩晕,症状根据共感域承受度不一而不同。
整个生活区几近瘫痪。
特别是护理所里。
护理所里,本就因为空难重伤的受灾者们普遍受到了更大的冲击,他们全部僵直在原地,神情惊恐,瑟瑟不能语。
但在这次共感冲击的掩藏之下,还有一道冲击被藏匿了。
宣告信息素。
当王降临,所有臣民的意识都会收到来自规则的宣告:王已降临。
梁三山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种恐怖的压迫感。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迫停止了运转,灵魂和身体被僵直了。
有人在凝视她。
那是一种手术刀一样的视线,轻而易举就解剖了她的理想、欲望、喜怒哀乐。她的灵魂被分门别类地切割,毫无隐私地暴露她的一切。
就连她的生命和身体,也变成一种不确定的游离状态,随着这视线的凝视而不断试探改变形状。
只要它愿意。她会变成随机一个陌生的样子。
砰!
梁三山跪倒在地,汗出如浆。不敢抬头,不敢直视。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凝视的视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被自己的助理扶了起来。
“梁护理,好几个病人窒息了,你快来看看!”
梁三山没有理会。
她的恐惧心有余悸地爬满了血管,意识缓慢回笼,她转动了一圈眼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十指都在无意识地颤抖,那股已经消失的视线残留的恐怖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摆脱不了。一辈子,生生世世,只要灵魂还存在,她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得掉。
“哈。”
梁三山伸手捂住了脸,露出一个惨笑,笑声神经质地变成了“咯咯”的音调。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抽噎。
助理被她吓了一跳,扶着她的手都松开了。
“梁护理,你还好吗?”
梁三山依旧没有说话,她放下手转身离开了。
·
联盟调查临时办公室。
共感潮冲击后,电子设备损坏了大半,芯片被烧毁,还有的智能机器人被干扰了程序,破坏了他们才形成不久的纸质存档档案。
自动灭火装置喷洒了泡沫和灰土,办公室里非常混乱。
原本在开会的人都瘫坐在椅子上,个个面如土色,缓解共感域的震荡带来的眩晕。
莱斯特也坐在椅子上,制式衬衫已经被冷汗打湿。他比其他人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那股视线。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可怕的压迫感,即使他面见帝国皇帝,也不会有这样连呼吸都心惊肉跳的恐怖。
并且他还接收到了王的“命令”:隐匿种群,不被发现。
不能被发现——这个意识立即刻入了他的思想,变成了他极其强烈的主动意愿。他的心里生不出半点违背的念头,顺理成章得让人胆寒。
原来这就是种群的含义。
这样被支配、被凝视的恐怖,就是生的代价吗?
莱斯特僵坐在椅子上,思绪万千。
他当然不甘于这样如同傀儡的生活,可是他知道,一旦他反抗,他就会像保护区那些“必要的牺牲”一样,回到他死于空难的既定轨迹。
生存,或者死亡。
莱斯特垂下眼,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
办公室的人逐渐恢复过来,调查组的组长按压着太阳穴,皱眉安排了人去了解情况。
片刻后,出去的人回来报告。
“冲击覆盖了整个生活区,是保护区的装置二次事故。保护区的智能设备受到的冲击最严重,几乎全部损毁了,其次就是我们这里。”
有人问:“护理所的精密仪器都没问题?”
“共感相关的仪器受到了一些冲击,但目前很多都还能使用,正在紧急救护病人。”
“这说不通。”
不少人反应过来,然后一个声音笃定地响起。
“有人趁乱针对我们发起了攻击。”
莱斯特掀起眼皮,看向了说话的人——克劳斯。
克劳斯非常肯定地说道:“我还是昨天会上的那个意见:空难里跟虫族伪王一起出现的印痕是某个亚人的,并且我认为他就是护理所的首席护理师刘清。”
莱斯特冷淡道:“昨天的会议已经否决了你的意见,并且就刚才的事故来看,印痕是保护区调频装置的几乎就是定论。你现在又提刘清,不是因为个人恩怨?”
克劳斯站起来,说道:“我有刘清的共感域绝非双S等级的证据。”
“……”
莱斯特看着克劳斯,眸底滑过一片猩红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