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牛兴奋地去开门,看着拿伙计拎了两大食盒,摆了一桌子的珍馐美味。
“沈大哥对姐姐可真上心,又特意点了你爱吃的水晶虾饺和佛跳墙呢。”柳二牛看得心花怒放,拿起筷子就要往盘里伸。
柳依依嗔笑着拍了下他的手,又看了风清扬一眼:“杨大人不如留下一同用膳?”
“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叨扰了。”风清扬匆忙起身,垂眸颔首,跟在那伙计身后,一同出了客房。
柳依依追至门外,凭栏远望,见他步履急切,背影匆匆,当真是一副有急事在身的模样,便转身回了房,没有再追。
风清扬一路形色仓皇,刚出了客栈,便拐进旁边一处小巷。躲在阴暗处,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个瓷瓶,仰头吞服下一粒药丸。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咬紧了双唇,浑身战栗,面色痛苦。
约莫撑了半柱香时间,他额上已然大汗淋漓,忽听巷外有人呼喊。
他哆嗦着,将两指放入口中,吹了个两长一短的哨音。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渐进,而后,他再也绷不住,仰头又服了一颗药,便脑袋一歪,躺倒在地。
意识渐消之前,他于朦胧间,看见顾安疾步而来,便放心地阖上眼帘,沉沉睡去。恍惚中,还听得一声魂牵梦绕地呼唤。
浑浑噩噩之间,他又感受到被人背起,托住腰背,口鼻间是发丝撩起的酥麻,和熟悉的体温。
摇摇晃晃之中,他又被人紧搂入怀,一如幼时母亲的怀抱,也恍若病若疯魔时那温柔的禁锢。
再然后,他被人放进一堆绵软中。
可四肢百骸如被蛇蚁啮咬般的痛楚却让他苦不堪言,冷汗岑岑,浑身上下,一层黏腻。又让他回想起去年仲夏时,他眼看着她上了别人的马车,毫不留恋,绝尘而去,徒留他瑟缩着身体,仓惶间又躲入山林,回到未遇见她之前。
那日,他只觉得那病痛从未如此难捱。
林间草木,在他身下被碾成烂叶,流出墨绿的汁水,混着那尘土,将那身白袍染得凌乱不堪。犹如身体被刺破了无数个小洞,流出绿色的血液,宛如怪物一般。
他觉得心上很疼,犹如扎在脑袋上的怪刺都去了心房,一下一下,直教他疼得不能呼吸。
他不禁在心中默念起那个名字,好像喊出口,那人就会回到他身边,搂着他,抱着他,怜他,惜他,照顾他,让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最多余的一人。
可那次,任他如何想她,都未再见到她回转的身影。
他躺在天地之间,看着头顶处,乱枝围拢而成的一个亮圈渐渐昏暗,被夜幕侵袭,宛若他心头的光,渐渐熄灭。
狂风忽至,雨落如豆,他在一片泥泞中,被顾安哭哭啼啼地搀上马车。
临到院门前,他强撑着身体,除去了凌乱的外衣,拢了发,又让顾安替他稍稍收拾妥当,待瞧不出一丝狼狈模样,心中还琢磨了个晚归的理由,这才提着气,进了门,生怕被她撞见,看出端倪,惹她厌烦。
可等他绕过影壁,转过垂花小门,进了小院,就看见西厢房门窗大开。
烈风呼啸,直卷得屋内空无一物,只留一支柳叶碧玉簪在地上断作两截,再无其它。
他当即只觉天旋地转,如坠冰窖,昏倒在地。
再醒来,他浑身发烫,迷迷糊糊间,光着脚就要牵马去找人。顾安声泪俱下,拗不过他,替他换了外衣鞋袜,驾着马车出了门。
他躺在马车里,一路昏昏沉沉。
只记得去了很多地方,却又记不清到底去了哪里。福全酒楼,扶柳村,丰宁县,他遍寻不着。后来在孙书雪的指点下,他去了青州,可也没等来人影。
他心急如火,忙给忠伯去了信,托他帮忙查问沈昭的踪迹。
只可惜京都遥远,那信件一来一回,每每他按着忠伯传来的信息,去往那信中所在,却皆是与沈昭擦肩而过,不曾谋面。
他愈发觉得她是恼了他,厌了他,同沈昭在一处躲着他,不肯见他。连带着,对忠伯也生了股怨气,觉得他也是有意阻止自己去见她。
他拖着病体,马不停蹄地回了趟京都,想去镇国将军府求助。可府上下人说,谢云起回京没多久,又去了西北军营,将军夫人也跟过去了,皆不在京中。
沈家他也去过一次,可顾安刚报了名号,连玉符都还未呈上,就被守门之人当作欺世盗名之辈给赶了出来,连大门都未得进。
如此一番折腾,他万念俱灰,愈发体弱,只觉天意弄人,意志全消,连顾芷所留断肠草的汤药也不肯再喝,竟是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恍然间,又似看见了母亲来接他。
顾安急得泣不成声,当即说要带他回瑞王府找王爷,却被他以死相逼。
他心中明白,若是再进了那个牢笼,生死不论,自己却是再无脱身之日,又如何能再去寻人?
他万万不肯回去。
顾安涕泪不止,谎称要去替他找大夫。他无力阻止,迷蒙间,却当真见对方带了个人回来,脸上又哭又笑。
他强撑开眼皮,去看那人的样貌,以防是瑞王府里的什么人。可待他辩清对方身形时,却是心下一喜。
是顾芷。
她们曾那般交好,说不定,她会知道她在哪里。
如此想着,他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翼。
果然,他猜得没错。
顾芷往他全身上下扎满了针,将他唤醒。对他说,若是想再见她,就乖乖听话喝药。若是有一丝违逆,也不妨一针便送他去见阎王。
他并不怕见阎王。可他觉得,还是再晚一些的好。距二十之龄还有两年,他或许还能再见她一面。
他被顾芷带去了一方小院。
京中寸土寸金,那院子比起自己在永安镇的别院,竟然也小不了多少。他无意多问,只觉得杏花巷的这座院子布局相熟,便在此安心养病,仿若一年前。
他当真听话得很,任凭顾芷将他扎成个刺猬,再喂上一壶比胆汁还苦的药,然后再放进黑黢黢的药桶里蒸上个一炷香,最后又扔到院中的梅花桩上如猫戏老鼠一般供她打趣玩乐。
此般过了三个月,顾芷便腻了,丢下一句:“在这院里住满一年,便可达成所愿。”就不再出现。
他起初以为对方是在考验自己,便还同刚住进来时一样,按时喝药,泡药桶,打梅花桩。期间,想起柳依依喜欢吃杏子,又让顾安买了棵杏花树,移栽在院中,闲暇时浇浇水,捉捉虫,松松土。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他便有些按奈不住。顾芷一向喜欢戏耍于人,她这回当真没骗他么?
不行,他不能干等。
如今他被顾芷料理得如药桶一般结实,只除了那怪病还是会偶发,他却没了往日的顾忌。
他琢磨了几日,筹措了最后一点银钱,让顾安想法子帮他弄个普通人的身份。而后,便揣着个刻有杨清二字的牙牌,寻机考了院试、乡试,以举人之身在户部司谋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摇身一变,成了杨主簿。
主簿之职虽小,却也可经手户籍、赋税之能。对于查探商贾之流,特别是沈家这般家大业大之辈,他不至于再茫然无措。
不过半年,他便旁敲侧击地搜罗了些信息,渐渐摸清了沈家家业的数量和大致所在。又从原本不多的俸银中,拨了点出来,买通了个沈家的门房小厮。
他想着,就算顾芷那一年之期是骗他的,等过些时日,再多攒些银两,他还能想法子再去寻她一寻。
唉,他如今是越发落魄了。
少了忠伯的贴补,又因之前四处寻找沈昭的踪迹花了不少银两,要不是有顾芷给的这处院落可以落脚,他可能真的只能再回永安镇去。
一年之期渐近,他越发心急火燎,坐立难安。
所幸,沈家小厮那边传来了个消息,沈昭回京了。
他怕她不肯见他,便想了个法子,佯装查访,直奔客栈而去。翻越了今日入住的名单,看到那柳氏姐弟几字,便心中狂跳不止。
他强自镇定,谎称要细查,抽选了几人,在厅中等候。等至天色渐黑,茶水冰凉,终于等来了苦盼之人。
只是,她却恭谨得很,连正眼也未看他,例行公事般奉上了路引。柳二牛改了名字,倒是叫他意外。而后,她打量了自己半晌,似是没认出他来,等他报了杨清的名号,才似恍然大悟一般。
她,如今都快认不得他了么?亦或是,根本就不想认。
他腆着脸跟她进了客房,原本想叙叙话,却只觉得对方态度疏离客套,全不似往昔。
她讥笑他多变,他百口难辩。
初见时,他便用的化名,她曾气过。离别前装病,她便恼过。可如今的重逢亦是他蓄意谋划,这其中的隐情,他真不知该怎么说。
她张口闭口喊他杨大人,再不是他的名。
她慨叹今非昔比,赞他过得不错,却满带讽意,明显是余怒未消。他只能垂头不语,万般苦思之情再也说不出口。
他听闻她曾找过自己,本还心存侥幸,却不过是无意之举。
他借机问起,这近两年来,东奔西走,她可觉得苦?可从她们姐弟二人口中说来,竟是一段令人乐不思蜀的欢乐时光。
她的确过得很好。那沈昭之流,虽是商贾,却在衣食住行方面,样样周到。比起同他一起时,倒更像王侯贵胄。
他看她笑得婉约,笑得娇羞,却被那笑容刺得心上一颤,连病发的征兆都差点忽视。
她客套地留他用膳,他却一刻也多待不住,生怕在她面前露了病容,再遭她嫌恶。
是他错了。
她本是这世上自母亲离世后,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女子,让他不再觉得自己是怪物。可他却妄想用她的怜惜,将她留在身边,反倒徒增厌恶。
他靠在小巷阴冷的墙壁上,忍着浑身的疼痛,万分后悔。
他很想说:“依依,你回来吧。我再不骗你了。”
他还想说:“依依,我痛。你陪着我罢。”
可他只能将指尖掐入掌心,用痛楚换得一丝清明。
依依,她已经有旁人了。
她,再不会是他的了。
这股如堕深渊的绝望,将他彻底掩埋,连带着他苦撑一年所萌发的精神气,也断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