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天没有因为我对未来仙君犯下的暴行来兴师问罪。半月后,我终于不再留心院子里突如其来的动静,松了一口气。
女君2313年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
兄长忌日这天,仙界不顾前车之鉴,在天宫局势扑朔迷离之际,仍是大操大办起满愿节。
虽然去年放下过烧遍每年满愿节的狠话,但如今仙界认准了我是天神的软肋,正等着我送上门去,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只能咬牙隐忍,窝囊地缩在兄长墓碑前喝闷酒。
醉意袭来,便抱着墓碑哭,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不许他们欺侮你...”
清醒后,腰酸头痛,倚着墓碑懒怠动弹,心里头来来回回仍是只有一句话,“我好想你...”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年的满愿节仍是在一片狼藉中收了尾。去年那个自称是凤凰护卫的人今年独自现身,凭一己之力搅动起惊涛骇浪,沉了祭台,扬了阖宫帷幔,掐灭辉煌灯火,一切与庆典相关事物,俱都毁在他手下。
繁华热闹倾覆时,他淡淡垂目,捋了捋青色衣带,从纷乱中全身而退。
若是偏要自欺,无央这么做也有可能是为了他自己,满愿节庆祝的是杀神陨落,身为新任杀神,这个节对他来说堪称恶毒,他有充分的理由毁掉这一日。
我没有这样自欺。
天神施布恩泽该如雨露,均沾天地万物,不偏不倚,众生受之方能心安理得。若有偏颇,受者难免惶惶终日,难以自处。
杀神的恩,我受之有愧,无以为报,只得连夜和面调馅,做了一盒甜糕。又招来曾经替他送过信的青鸟,将糕点给无央送了去。
礼数周全,滴水不漏,才能严防那些“知恩图报”之外的意图钻了空子。
礼与恩,是把能断情的好刀。
可是,我却忘了口腹之欲虽然世俗,却最能带来活人该有的生气。那甜糕送去严寒之境,立时冻成磐石一样坚硬,饶是如此,入口后仍是消融掉一些天神身上的生冷。
那股生冷一旦化尽,天神施的恩便会沾上不该有的人情味。
第二日,青鸟叼了只空食盒回来,无央一口气将所有的甜糕都吃了,此外并没有话带给我。
我想拍拍那鸟儿的脑袋以示感谢,它却一味地怕我,见我伸手,抖得浑身羽毛簌簌作响。我只得作罢,摆摆手放它去了。
青鸟高飞,转瞬不见。
这事在面上就此揭过。
没几日,我那方小庭院里出了件怪事:有一颗花树没来由化了形,自己跑了。
草甸绝非灵气鼎盛之地,我亦未曾点化过院中草木,怎的那树竟有如此慧根?
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日,我又贪睡,辜负了一壶热茶,往那树根下倒时,记忆里的画面猝然袭来。那时我腕子上的伤不记得为何又开了裂,释天打了一盆水,混着他自己的神泽给我泡着。待血止住后,他又亲自端着那盆水往树下倒。
依稀,正是化形的那一颗!
那株走运的花树多半是承了神泽的恩,这才得以化形,的确是一桩求也求不来的机缘。
当时释天捧着盆子的模样,与天神的身份有着极为不相称的尘世气息,这样的气息我鲜少在他身上体会到。
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露出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一面时,最能牵扯出实实在在的感动,是以当下我几乎被他的模样逼出泪来。
我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土坑叹了叹,心想不知那化了形的树精跑去了何方。
每日清晨,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赤脚跑去窗边,掀开窗看看院子里的树精回来没有。
期待一次次落空。
失落感令我终于承认,自己实在厌倦透了孤独,此刻过于急迫地想要攫取一丝亲近。
好在,两桩心头大患分了我的神。一来,我须得弄清楚未来仙君到底有什么目的。二来,我的的确确很担心千媛女君的处境。
心有所系,尚不至孤寡到绝境,于我既是苦恼,也是救赎。
想要弄清楚未来仙君的目的其实不难,只消我端出从银殿修炼出来的手段,不怕从他嘴里掏不出几句实话。
然而这一条捷径却生生被我的一时冲动所毁。未来仙君没了喉舌,想吐也吐不出话来。
本来逼他笔述也是条路,但是逼供最讲究时机,人在剧痛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一时崩溃,才会脱口而出一些本来宁死不肯吐露的话,一旦手触纸笔这样理性且安静的东西,混乱的神志则会立时清明,时机错过,便一个字都不肯写。
好在这世上有能换心转魂的邪术,据我所知,仙界禁书阁里就封印了几本心法。
是夜,我若探囊取物一般潜入禁书阁,取得法术修习秘本,带回草甸琢磨了数月,也不管有没有练纯熟,便去了大漠地牢。
未来仙君还被关在从前那间牢房里,仍是一副困顿疲乏的模样,懒懒地倚在墙边,半眯着眼。
一见我,略坐起来一些,没有更多迎上前的意思,也没有仇人相见的激动与愤怒,仿佛那一夜的事不曾发生一样。
我从袖管里掏出一包提前熬好的清凉喉糖,把手伸进牢房递给他,“吃了喉咙能好受些。”
他勉强起身,接过,朝我略点了点头,取出一颗糖含进嘴里,又朝我点了点头。
他不能再聒噪,我反倒不适应,不自觉话多了起来,“我做这个给你,并不是于心不忍为求心安。只不过觉得你的孽都造在话语间,罚你不能说话将将好,若还要受皮肉之苦,倒显得我做事过犹不及。”
未来仙君徐徐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我,唇边挂有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晓得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我的行事与释天无异。
“好在你不能言。那些话,我一句都听不得。不过,今日不怕你得罪我,因为我要做的事对你多有冒犯,我先向你赔个不是。”说罢,便弯下腰身,周正地行了一礼。
未来不知我要做什么,慌得瞪圆了眼,情不自禁要开口质问,却发不出声,喉咙里只传出几声微弱的气音。
“放心,这回我不伤你。”
我进入了他的心境。耳中所闻唯有他擂鼓似的心跳,咚咚地笼罩在头顶。
我看见了他的记忆。
看见了他第一次见到释天的那个深夜。
释天没有穿现在不离身的大氅,一身轻简装束,好似处暑夜随意出门消食散步的打扮。彼时的他,身上的人情味与热乎劲尚没有因为长久居高而散尽,应当是将将飞升为神不久。
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股异香和吞天噬地的杀气。
释天推门而入,径直走进里间,冷觑已经躺下就寝的未来仙君。
未来虽有一瞬的惊慌,但很快镇静下来,滚身下床,理了理发皱的中衣,跪下行叩拜礼。
释天冷声道:“你认得我?”
“小仙问六道神安。”
释天没有唤他起身,只道:“跟我走。”
“小仙斗胆,敢问六道神要小仙何用?小仙虽能通晓天地,预见将来,但看得再远有什么用,还是只能顺从天意。小仙因为能窥探天机,比任何人都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愿意为了维护天意肝脑涂地。除此之外,小仙旁的本事一点没有。六道神抬爱,小仙只怕无福消受。”
释天不耐地蹙起眉,杀气陡然扶摇入苍穹,“吾愿即天意!”
未来仙君伏低不起,再不敢多言半句。
吾愿即天意。
说这句话的释天与我初见他时留下的印象最是贴切。那个将我按在泥水里,又把我比作烂泥,咒我浑身恶疮的疯神。
这番印象在日后的相知相识间慢慢被粉碎,被重塑。
我在他给予的重创与磨难中被迫体谅了他为神的苦心与坚守,又在他偶尔的施恩与青睐间窥见了他刻意扼杀的私心。
自此,六道神释天这个人在我这里才逐渐立体,逐渐清晰。
这样的一个人,可敬,可畏,可仰望,可膜拜,但,爱不得。
而我偏偏犯了忌,从他脚边的泥潭里一点点挣扎起来,狂妄地起了与他并肩、为他遮风雨的心。
好在我与他都不再将情爱看得有多重。既然爱不得,那便罢了。
罢了。
我继续游荡在未来仙君的回忆里。
被释天带走后,他的日子多半在这间牢房里度过。灯火明了又暗,甬道阴了又亮,人来人往,唯有他长久地被囚。
最常来见他的是释天。他们的每一次交谈我都认真听过,大多关乎天地,关乎神祇凋敝,关乎众神归位,我屏息聆听,试图抽丝剥茧。
却冷不防地听见未来仙君问:“敢问六道神,希望她成个什么神。”
“善神。”
像是在毫无防备间被一根尖利的细针戳穿指尖,我还不及警醒自己千万自持,已是泪流满面。
一句“善神”,是六道神最无可奈何却最温柔的祈愿。
他说话时虽神态无异,却不经意地垂了垂眼,于是乎,素来狠戾的眸色被遮隐在睫毛的阴翳之下。
这一瞬,六道神的金色躯壳暂且褪去,释天就只是释天而已。
但那匆匆一垂眼,在寿与天齐的漫长岁月里,轻如微尘,不值一提。
我抹了把泪,不能去细想。
如我所料,无央的确来过。
和初见释天时一样,未来仙君震惊过后,很快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无央行了大礼。
“未来问杀神安。”
无央隔着牢房抬手虚扶了一把,“仙君请起。”
未来面对无央显然要松快许多,听他这样讲,便顺势起了身,立在牢门边朝无央笑:“我等您许久了。您来的这样迟。”
“仙君知道我会来?”
未来讳莫如深地一笑,并不回答,却道:“知道先杀神将陨,我夜夜难眠,日日悲痛,后来得窥天机,见到了您的大造化,这才放下心来。天意如是,天意如是啊!上天不弃众生。”
无央淡淡陪笑,“原来仙君早就都知道了。”
未来得意地仰起脸,拨了拨肩头垂落的银发。
“只是...”他敛起笑容,欲言又止。
“仙君但说无妨。”
“哎。只是那小凤凰和兄长甚是亲近,怕是,一时接受不了神位交替,难免在心里牵连你。”
“我本就是罪人,她如何牵连我都有她的道理。我尽心尽力偿还便是。”
无央在未来仙君面前没有自矜身份,轻巧坦荡地认了罪过,仿佛众生都有权过问他的这桩罪,而他也早就做好了以赎罪的姿态居于杀神位,为众生呕心沥血,也为他亏欠的那一人倾尽所有。
“落玉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造化,过往种种于她而言是逃不过的历练,您倒不必过分自责。”
无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来见仙君,为的便是这件事。仙君所言,她有自己的造化,指的可是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