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从昨天的女人换成了男人，穆夏很确定他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却又觉得无比熟悉。

他怔在原地，杨静和走出去一段路，才发现他没跟上，喊道：“发什么愣呢？”

穆夏回过神来，看了眼门禁上方的扫描摄像头，加快脚步进了大门。

同样的工作流程穆夏已经走过无数遍，工作并不复杂，他们只需要把这片区域的机器全都检查一遍，一人检修，一人记录，生成报告上传数据。

检查完一小片区域后，穆夏和杨静和靠在街道旁的栏杆上，看斜挂在东边的太阳烘烤着早已没有一点水分的大地。滚烫的空气扭曲翻涌，让布满砂砾的大地变成起伏的红色河流。

“我都快忘记末日前的地球是什么样子的了，”杨静和喝光一袋蛋白质，感觉在吃调味后的大鼻涕，皱起眉头把袋子扔进垃圾桶，“尤其是食物的味道。什么都做成营养液，喝来喝去就那几个味道，舌头都木了，真没意思。”

穆夏盯着手里的一袋维生素，苦笑：“没办法，空间有限，哪儿有土种粮食。”

他在记忆深处搜寻，想要回忆起末日前那些丰富的食物风味，尝试说服自己这袋维生素是其中之一。

一条小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豆子烹煮过后，甜丝丝的味道似乎真的钻进鼻子，热油里滚了一圈的面迅速膨胀起来，焦香的气味让他开始分泌唾液。他说不清这幅画面来自何处，只觉得十分熟悉。

但熟悉之中，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杨静和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吃完了吗，继续干活吧，早点做完早点回家，我宁愿挤在沙发上看电视。”

剩下的时间安然过去，机器一切正常，两人全程只拧紧了一颗略微松动的螺丝。而下一次巡逻，或许连螺丝都没得拧了。

回到小区门口时，一辆私人小型悬浮车停在路边，杨静和露出笑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下车，朝她伸出手。

男人长相平平，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与杨静和拥抱的场景莫名显得诡异。杨静和回头向穆夏挥了挥手，便躬身钻进了车里。

悬浮车慢悠悠飞远了，太阳正缓缓移向天空中央，穆夏脚下地影子短了许多。他扭身准备回去，或许能找出一部百年前的老电影来看，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是个矮壮的寸头男人，怀里的文件洒落了一地。

“不好意思。”穆夏蹲下去，抓住一张差点被风刮走的文件纸。

把一沓有些凌乱地纸张塞进男人手里时，男人朝他微微一笑，与他错身而过。

穆夏好像听见谁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扭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有，寸头男人已经走远了。

“穆夏，醒过来。”

穆夏站在镜子前，又想起刚才听见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出现了幻觉？

无尽城建立之前，甚至建立后不久，幸存者中的自杀率一直居高不下。哪怕到今天，城里最重要的一个部门就是心理咨询室。

曾经有人出现过幻听和幻觉，认为无尽城外的死寂之地只不过是假象，有一个声音召唤着他去往城外。

在他出去被毫无遮挡的太阳炙烤成焦炭之前，有人把他拉了回去。

穆夏有些怀疑，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是不是也在无形之中扭曲了他的大脑？或许他应该和杨静和一样，积极去找一个合得来的人谈谈恋爱。

但那个模糊的身影随即跳入脑海，这一次甚至还开口说话了。

“穆夏，醒过来。”那个身影用东未区门禁的语音说。

投影仪里上演着一部刺激的科幻动作片，场景绚丽，打得十分热闹，但穆夏一秒钟都没看进去。电影播到一半，他实在觉得无趣，关了投影仪，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梦里，他们站在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中间似乎隔着一层光幕。人影离他很远，但正缓步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穆夏几乎就要看清他的面孔。

闹钟突然响了，人影乍然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穆夏烦躁地叹了口气。

出小区的路上有一个幼儿园，老师正带着孩子们在小院子里坐着，看图片说名字。

孩子们面前摆了一排架子，架子上是各种植物的图片，老师指着其中一张时，孩子们就会用稚嫩的声音喊出答案。

“桃花！”

“丁香！”

“月季！”

“迎春！”

……

穆夏脑子里又跳出一个声音，他恍惚记得，自己好像听过一个很无聊的睡前故事。

有一个叫夏天的小男孩，来到一个公园，看见了许多花。那个声音就这么无聊得数起了各类花朵，直到穆夏睡着。

穆夏的父母早已死于意外，这个睡前故事极有可能是在公共育幼院里听到的。

这是他听过的最无聊的故事，也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对它记忆深刻。

不过，接下来的工作比它更无聊，穆夏甚至都记不起来巡逻的几个小时里都做了什么，连同那个无聊得故事一起抛之脑后。

再次在小区门口分别时，杨静和递给他一张手写的卡片。

“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举办一个小小的仪式，就当是聚会了，明天下班之后，在西午区的小花园。”

他们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但杨静和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个高兴，而是终于有了给枯燥生活增加一点趣味的机会。

卡片是用彩色笔简单画成的，这是很早以前的一种邀请方式，现在大多数是用通讯器发通知了，里面有设计精巧的电子邀请函。穆夏能想象出杨静和下班后趴在桌子上画这些卡片打发时间的场景。

也许可以去多接触一些人，免得脑子被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占据。穆夏欣然接受了邀请。

穆夏从小小的衣柜里翻出需要手动清洗的复古衬衫套装，简单收拾了一下，提前步行前往西午区。

说是小花园，里面种植的都是永远不会枯萎的仿真植物，远看像真的，甚至连触感都一模一样，还会散发香气，但总还是缺了点什么似的，反而让穆夏觉得突兀。

出席仪式的都是杨静和亲近的人，二十来个人站在开满花朵的草坪中间，场地简略地布置了一下，靠仿真湖泊的空地上摆了拼接起来的长桌，上面有小零食和饮料。

一对女性伴侣正与杨静和说话，穆夏认识她们，和其中一个人姜云意还共事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与姜云意的恋人合不来，对方性格沉静温和，是许多人一致评价很不错的人，却偏偏与穆夏亲近不起来。

因为这个，姜云意调走之后和穆夏的往来也少了。时隔许久不见，穆夏还是上前与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苏颖风和姜云意十指相扣，主动和穆夏说话。

穆夏挂着礼貌的微笑，努力寻找话题。

“你还是喜欢独来独往。”

出席的人大多都有伴侣，姜云意假装没看出穆夏的落寞。

并不是，穆夏在心里想，因为面对苏颖风依然别扭，所以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很羡慕她和姜云意在一起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身边本该也有这样一个人，下班之后，可以和对方窝在一起，看无聊的电影，聊无聊的话题。

城里的每一个人穆夏几乎都认识，却没有一个符合他脑海中那个人的模样。难道他是爱上了一个臆想出来的并不存在的人吗？如今病入膏肓，这个人开始在他脑子里说话了。

也许他应该抽时间去一趟心理咨询室，尽管医生很可能会建议他尝试开始一段恋爱。

午后，隐形通风口吹出来的风变得凉爽，他们围坐在长桌旁，举起杯子，庆祝杨静和与伴侣开始人生新的阶段，并送出祝福。

新生儿是无尽城里最新鲜的事物，尽管麻烦，却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有趣的东西，因为她们带来的是未知，一段属于她人的人生。

杯子里的饮料快要喝完，到了该散去的时间，忽然一阵红光笼罩了他们，随即是急促的警报声。

“是实验室。”苏颖风最先听出警报的类别，她是实验室的研究员。

他们坐上悬浮车，全都赶往实验室。

实验室承载着整个无尽城的希望，一旦出现问题，所有人的未来都会被切断，他们漫长的人生很可能止步于此。

所以每一个人都必须去确认，即使是无聊的人生也还能拥有未来。

实验室在无尽城中央，圆环的最高点。站在楼顶，能将整个无尽城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们来到实验室大楼前的广场，融入乌泱泱的人群，看向大楼阶梯上的负责人，仔细分辨她脸上的表情。

红色的警报持续了好一阵，负责人扫视了一圈人群，一直等到警报声彻底停止，才放松严肃的表情，露出笑容。

“很抱歉，刚才的警报吓到大家了，所幸是虚惊一场。刚才我们已经找到了发出警报的原因，趁大家都在这里，我们要宣布一条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