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伏虚来的不早不晚,就在芯灯和那些和尚打起来的当口进来的。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当日在破庙遇到的小和尚。
他此行来奉国寺,是一时起意,倒没想到会遇到这纠纷。
奉国寺是皇家寺庙,自建立之日起就鲜少有冲突发生,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所以,见到今日竟然有打斗,也是难得。
伏虚虽然意外但确实是没有凑热闹的心思的,长过15岁之后,他就没有了瞧别人热闹的习惯。只不过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没想到会遇到芯灯。
要说当日伏虚去追杀那一遭刺客时,最想得到的人,就是芯灯。
伏虚非常想要知道他当日使出的扶光三昧到底是不是春生传于他的,他又到底是不是春生的后人。
怎奈那日伏虚受伤颇重且那小和尚失了神智般的杀红了眼,他一时便没敢逗留。
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们这么多人,缘何欺负一个孩子?”
伏虚状似平常地、淡淡地问。
被他一掌打的七零八落的僧人艰难起身,领头的那武僧认得伏虚,自然不敢怠慢,只得上前答话:
“大司空有所不知……此人在我寺中寻衅滋事,要闯我寺禁地,劝阻不听,方才动手……且是这外来和尚先动的手。”
芯灯不忿:
“小僧不过是想祭拜家师遗骨,与诸位师兄好生商量,却不料贵寺僧人口出恶言。……小僧未曾动手,却被说成寻衅滋事……好,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众位师兄今日颠倒黑白蛮不讲理,也是让小僧涨了见识。”
那个佯装被芯灯打伤的小和尚此时也不甘示弱,此刻有众位师兄给他撑腰,就算他撒谎了,量外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言语间也有了不加掩盖的气势汹汹:
“你说你师父在我寺佛塔之内,众所周知,奉国寺佛塔内安置着我寺诸位大师圆寂时的舍利,非我奉国寺僧人、怎有资格安置?!你不是借故寻衅是什么?!”
好一张颠倒是非蛮不讲理的嘴。
芯灯平复了一口气,再次开口:
“小僧确实不是奉国寺人,但家师焚忧大师生前确是奉国寺僧人。建元三年于奉国寺内坐化,真身舍利*便安置在这佛塔之内。”
“你说,你的师父是谁?”
伏虚忽然开口打断了芯灯的话,眉宇间显出一丝惊疑。
“家师无名,法号焚忧。”
看在这人帮了自己一把的份儿上,芯灯开口回答。
“什么焚忧?从未听过!何方野僧宵小也敢妄想进我奉国寺……”
“啊——!”
那巧言善辩的和尚斥责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忽然就惊叫着飞了出去!
这人多次口出诳言污蔑师父,芯灯已然难以忍耐,这句“宵小”已经踩到芯灯发火的边缘,却没有想到有人比他手还快。
芯灯有些惊讶,惊讶于那人竟然出手帮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辨不清敌友了。
毕竟几天之前,他们还生死相搏过一场,却不料转眼,那人竟然为自己出手了。
“无礼……”
伏虚掸了掸袖子,皱眉不满。
一旁的僧人忙去搀扶那被打的飞出去又落地的和尚,却不料手在触及到那和尚身体的时候,那和尚的脑袋便软软地垂了下来。那搀扶的僧人不可置信地伸手往他鼻息处探,已然没了声息。
这变故,让那僧人惊得忍不住唤出了声:
“师兄……师兄……”
一句“他已经死了”的话硬是没有说出口,但众人观此情形也有些惊讶。
旁边有护院的僧人也过去查看,看完有点哆哆嗦嗦地把之前那人没说完的接了下去:
“他……死了……”
一时间,在场的人齐齐惊了。
没见那人是如何动作的,不过弹指间,一条人命便没有了。
如此蛮狠、不讲理,实在少见。
奉国寺众僧人又惊又怒又惧,连芯灯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你,带路。” 伏虚缓缓收回手,遥遥一指那武僧中为首之人,“去佛塔!”
佛寺杀生,造孽实重,又是在这大週的皇家寺庙,很少有人如此不当回事。但放在大週司空身上,却无人能奈他何。
那武僧本应追究,但终是没敢。人一旦有了怯意便也失了胆魄,那武僧终究只是咽了咽口水,没敢拒绝。
“愣着做什么?不拜祭你师父了?”
伏虚朝着芯灯瞥了一眼,言毕甩袖而去。
芯灯回过神,掩下一时有些复杂的心绪,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2)
“师父……” 芯灯刚经历过一战,身体还十分疲累,此刻站在奉国寺的佛塔前,神态就又恢复了一贯的天真乐呵的模样。唤出这两个字,就有些些委屈的感觉生上了心头,“……徒儿想你了……”
他本来想问问师父,是不是想他了,但是出口的一瞬间发现,自己其实更想念师父:
“徒儿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练…嗯……医术也有精进的……就是武功……”
“有点懈怠了……徒儿给你丢脸了……”
“师父……你不要怪徒儿,徒儿这次回去就好好练功……不…不再偷懒了……”
芯灯一段话说的磕磕巴巴,挠挠头,有点愧疚,手里的燃香燃出一长截香灰、掉落在地。于是他对着佛塔又拜了几拜,将手上燃着的香插进塔前的香炉里,才又站回原来的地方。
“这奉国寺的师兄我都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还好凶……他们也不记得你了……哼……”
芯灯有点生气,说着说着突然像悟到了什么。
“师父……你是不是在这里住的很不舒服?所以你才托梦给我……让我接你走的是不是?”
芯灯越想越是如此,一时便止不住思绪,在原地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一定是这样……怪不得师父你一直在梦里唠叨徒儿……徒儿这趟来套了车的,就在外面……”
“师父,徒儿带你回梁州吧,咱们去梵净寺,那里离罗城不远,香火也很旺……主持方丈人也好,一直都待我很好的……”
“这次出门的盘缠就是他给我的,我都没花,都用来买马车了……京城的马车也很贵……”
“师父,你放心,马车虽慢,但咱们不赶时间,慢慢走总能走到的……”
芯灯说着说着就拿定了主意,刚想定,那佛塔前的香便燃尽了。
芯灯又点了三支香,冲那佛塔拜了拜,重新插进了香炉里。
这奉国寺的佛塔是这寺庙的禁地,方圆皆是绿荫,显得这一方空地非常幽静。除了远远的、零星可见的几个僧人,确实一个外人没有。
但这火烛却一直续着油、燃的很好,香炉里有焚着未灭的香。
香火很好。
伏虚心里想着。
他观察了一下,这里倒真是个风水宝地,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不喜欢。
炁谷也不喜欢……他以前来这里,炁谷嘴上不说什么,但是脸色都不算好看。他任性惯了也没有在意,只是每次来过这里再回去吃饭,那饭的味道就会变得不太好……
这也是很多年后,伏虚后知后觉出来的事情,想到那些口味反常的饭菜,伏虚忍不住摸摸鼻子。
他其实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出这其中的滋味,所以真的是许久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眼里看着那小和尚祭拜,脑中散漫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思绪稍稍回来的片刻,便听到那小和尚说:
“师父,如果你不同意徒儿说的,就把这香吹熄……若这柱香燃尽了…徒儿就当你同意了哈~”
伏虚心下好笑,死人怎么灭香,这小和尚的愿许的,神鬼难拒。
伏虚还没有想完,忽然,一道很轻的内力朝着这边袭来。
是冲着那小和尚去的。
伏虚弹指一挡,两道力相撞产生的小小震荡还是波及到了那小和尚的方向——却是恰恰落在那香上。
三柱香其中两支应声而断,另外一支……被那小和尚连同整个香炉拿在了手里。
“师父,你这是等不及了要同意了是吗?那徒儿现在就去见方丈。”
伏虚失笑:
“不用去了,方丈来了。”
无量心法,是曾让奉国寺主持名动江湖的内家心法。方才那一触,伏虚已有判断,这主持的无量心法怕是已修到第九重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位黑须长者从伏虚所看的方向走出来,在离伏虚几步远的地方驻足,单手持念珠,朝伏虚拜了拜。
“大司空莅临我寺,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你是住持?……一行大师呢?”
伏虚有些意外。
他已经十多年未来过这奉国寺了,没想到这些年竟然连住持都换了?
“阿弥陀佛,大司空有所不知,家师闭关多年,一心练功,如今这奉国寺的住持正是贫僧。”
“杂家没见过你……”伏虚皱眉。
“贫僧法号慧能,司空不常来奉国寺,自然无缘得见。”
慧能大师和善回答。
“住持方丈好……”
芯灯看二人似暂时无话,便适时朝住持方丈行礼。
慧能也以佛礼相回:
“小师父来自哪里?恕老衲眼浊,竟未有幸相识。”
“小僧来自梁州梵净寺,家师无名子,法号焚忧,是在奉国寺出家的僧人。家师遁入空门之后,一直云游四方,开元三年回到奉国寺,并于奉国寺内坐化。当年是一行大师亲自主持的法会,将家师的真身舍利*安置于这佛塔内,小僧此行,乃为来迁家师遗身归梁州,还请方丈行个方便。”
“阿弥陀佛……先逝高僧的真身舍利乃是奉国寺镇寺之宝,不可轻易搬迁……不过……”
慧能方丈慈眉善目之间似也有些不解。
“奉国寺佛塔内确有高僧的真身舍利,但那舍利是我寺高僧空闻大师坐化后所留,至于小师父说的焚忧大师,老衲却从未听过……”
“……小师父是否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