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笔迹的字靠的是默契,能全家族住在同一屋檐下凭的则是魄力。
布置风格、侍从和仆人、每个人安置的院落,给她的感觉和从前别无二致。
使她觉得,自己并未离开多久。
临近海边的阿瓦利斯,天气和季节的轮换更趋向地中海气候,已是深冬的绿洲古城才在早上下了一场大雨,此刻的宅园到处湿漉漉。
然这半点动摇不了塞提家午后齐聚屋外的习惯。
尚未清晰见到人影,哄闹的气氛已感染了她。
憨态可掬的小男孩被妇人抱在膝上逗弄,半躺在长榻上的年轻女子悠然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欢愉相处,手上不时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腹部,透出的一股叫人着迷的母性媚态。
伺候在旁的侍女俯下身在女子耳旁说了什么,她回过头,立时喜上眉梢。
晓蓠正以为她变得一刻都离不开塞索斯,想不到才一眨眼,她已离开长榻,扬起一阵风地到了自己面前。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晓蓠姐姐!”
被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长的同性称呼为姐姐是件蛮古怪的事,可对于看着他们由小鬼头双双转变为另一个小鬼头的父母的晓蓠而言,再不习惯也变得习以为常了。
“图雅,恭喜。”
她背后,是琥珀色双眸一如往昔明亮有神的高雅女人。年岁的增长令她的肌肤失去紧致,令她的行动不再敏捷,但总有些什么,是时间无法拿走的。
“看来你没迷路啊。”
每个人都这么说,没有欢呼,也没有甜言蜜语。晓蓠却还是打心底庆幸,自己不曾推延行程。
“别咒我,聂芙忒。”她轻笑着侧身,瞳孔映入一个孕育中的生命。“迷路了不就要错过这孩子的降生?”
聂芙忒扑哧一笑,“那你真会挑时间回来。祭司说了,再过大半月就是胎儿的圆满期。你会留下来吧?”
晓蓠点头。提到祭司,让她想起了什么。
“不是说帕米斯在这边吗?人呢?”
聂芙忒莞尔,“他现在劳碌成性,陛下没给他工作,他自己也非得干点事才舒服,这头知道了图雅的预产时间,不到一刻钟就往兵营跑。”
“父亲的事我们由着他吧。你先到换套衣服,今晚我们设宴给你洗尘。”塞索斯的声音低沉传来。
前一句是对聂芙忒说的,后一句则是跟她说的。晓蓠淡淡一笑,随带领的侍女离开了众人视野。
夜宴准备就绪之际,一个英俊威严的男人出现在了宴厅门后,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进了塞提一家人的视线。
没有大排场的前簇后拥,他刚进门,她已不自觉地抬起头。
他真的,不一样了。
并不是挂在他身上的头衔使他不一样,而是头衔相对应的东西使他必须做出某种改变,为志向、家族荣誉、亦或者国家完全不重要,重点在于这些改变令他在她眼中变得耳目一新,甚至无法直视。
帕拉米苏问候了其他所有的人,目光仍不曾掠过她。
他是晓得自己在场的,至于具体出于什么原因无视她,晓蓠不愿想。再者比起一瞬而过的怅然,她只知道,他是她最信赖的朋友,一直都是。
一席家宴简单温馨,散席,晓蓠和塞索斯几人道了晚安,便回到下榻的房间。
兴许实在劳累,没花多少功夫她就沉沉睡着了。
图雅还有好一段时日才到预产期,家中的两位成年男性照常巡视兵营的一大早就没了影,检查布防的亦是匆匆用过早餐便出门了,剩三个女人一个小孩在宅子里消遣时光。
“我起初以为,父亲只是太意外了。”
这一晚饭席过后,塞索斯在莲池边找到了她。
“没什么,我没放在心上。”才入夜的阿瓦利斯还不太冷,她安静望着浅浅月光下,被吹起一道月牙鳞波的水面。
“你不是有话要问父亲吗?”
晓蓠没有立刻回应。几天以来,她仅向替她打点的侍女打听过两次帕拉米苏的动态,可见塞索斯的敏锐不下他的父亲。
“或者我可以代他回答你。”
“我听说希伯来人被军队频繁征用到城防的兴建中,是真的吗?”她径直看向他。
他回答得毫无迟疑:“没错。”
“你赞同?”
“他们的族群壮大得太快,这是遏制的手段。”
“单纯是规模的问题吗?”
塞索斯静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他说道:“他们在一般工作里表现出的才智已威胁到凯姆特的子民。而且,他们终究是异族。”
晓蓠蹙紧了眉,“你知道了他们曾协助古实叛乱的事。”
“父亲提过。”
晓蓠无来由低笑了一声:“帕拉米苏果然……”
“晓蓠,或许这四年你亲历了外界对凯姆特态度的转变,觉得很好,可是在我看来,”他一顿,缓缓吐出几个字:“远不够好。”
晓蓠微微眯起了眸。
“王国时局表面上渐趋明朗,然继古实以后,利比亚也有所动作,这是凯姆特还太羸弱的表现。假若这时希伯来人又去掺一脚,王国来之不易的稳定必将化为泡影。”
床榻上,她凝望反射暗夜幽光的天顶,脑海回响着莲花池旁的对话。她很早就知道塞索斯不是会仰仗父辈的人,他的抱负只会用自己的双手实现,今晚他言语间隐隐显露的沉着与强势,不过是进一步证明了她的想法。
某种程度,塞索斯比他的父亲更具备一位明君的资质。然而专|制有时候,也意味着苦难。
“要重新震慑四方,得费多少精力……牺牲多少人……”她的眼皮几欲合上,嘴里却不觉呢喃道。
再醒来,面颊潸然冰凉。
她挣扎着坐起,甫陷入沉思,不意外面屡屡传来响动。
“怎么了?”出了房门拦住一个步履匆忙的侍女,她劈头就问。
“夫人要生了!可女官长表示有难产迹象,命我们煮更多的沸水!”
产期竟提前了近二十天?
当她赶到东庭,面前已挤了满满一堆人。耳边充斥着女人的痛叫声、纷杂的讨论声,以及来自最里面的争吵声。
“大将军阁下,你同时身为大祭司,应该深明男性不能进产房的道理。”一位女官长严词厉声地挡在帕拉米苏身前。
“我的儿媳快难产了,我还管得了这些吗!”
晓蓠钻到人群前方,对眼前情景直皱眉头。她走向静立一旁的塞索斯,“图雅进去多久了?”
“四个小时了。”
晓蓠的心不由一沉。在古代,孕妇的生产比现代更忌讳用时过久,现代的可能耗上七八个小时都很稀松平常,可前者一旦超过三小时,孕妇和胎儿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看看整个人极度紧绷双唇紧抿的青年,再瞧向手握大权却不得不跟女官长争辩得脸红耳赤的男人,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来,应该没问题吧?”
塞索斯闻言眼睛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可以吗?”他有点不敢相信。
她歪头一笑,“你们需要我,这就可以了。”
塞索斯动作生硬地走到两人中间,女官长率先侧目,直至话音落地,帕拉米苏方把视线姗姗投向了她。
亦是多日来的第一眼。
门开,门关。
浓重的血腥和香汗气味迅速充塞了口鼻。
她一步未停地走到了湿了大片的床边,图雅听到脚步声,虚弱地睁开了眼。
“不要认输,我和你挚爱的亲人都在支持着你,支持即将出生的孩子。”
“晓蓠……姐姐……”
她握起女子无力垂在床沿的手,坚定地看着她:“现在,抓紧我!”
时间接下来被无限拉长,但等结束时,却似乎只过了片刻。
整整七个小时,在闪耀天空的晨曦中,晓蓠用力一拍怀中婴儿的背,洪亮的哭声顿时响彻了这座古老的宅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