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决策都是从我族的长远利益出发,冷静而透彻地分析局势,权衡利弊,下决定时绝不夹带私情。”不知谁影响谁更多一些,人的悲鸣混合着风的哭号,使双方都更显苍凉和凄楚。“在将自我冰封进入漫长的休眠期以前,前后约有四千名族人因无法适应这颗陌生的星球,成为被环境淘汰的牺牲品。数百万年后,完成进化的我们破冰而出,渡海北上,飞越过一块炎热、荒芜的大陆,最终在东罗马帝国的西部建立起第一个根据地。”阿迦述以伤感的口吻回顾着种族变迁的辛酸史。“628年初夏的某日,龙族的大军突然出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空,来势凶猛,直逼我的领地,‘灭龙之战’的序曲由此拉开。尽管我以举国之力抗击敌人的一千头龙,但我还是小看了龙族的骁勇。近两千名同胞与我们诀别,血洒地中海。这一仗引起了其他王的警觉。龙族的杀伐之心日盛一日,已经危及到了所有流落到此世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存亡。刹耶虽然为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但我却不能否认他巧舌如簧,颇具谋略。在刹耶的里外周旋下,诸王同气连枝,促成了反抗卡塔特的大联盟。704年的第二次‘灭龙之战’,整整十日的鏖战,我族取得辉煌的战绩,重创了不可一世的龙族,当年之仇算是报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打着结盟旗号的刹耶暗地里施展的那些伎俩。”
“我等也绝不会忘记。”双膝触地、陪王一起跪着的安摩尔,抵着膝盖的两手握成了拳。
阿迦述仿若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管自地说下去,“刹耶恩威并施——不,应该说是威逼利诱地怂恿我和库拉蒂德的军队打头阵,自己的部队则躲在后方,用尽各种手段降低他的兵力损失。那次战役后统计的死亡数目,我军竟高达三千,在诸王中间名列第一。从那时起,我就看穿了刹耶不仅要消灭龙族,更是妄图兼并其余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势力、一家独大继而统治世界的野心。事实上,他的本质我又怎会不知道?成天把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整体利益挂在嘴边,实则笑里藏刀,心口不一!”积灰的地面出现了几条清晰的粗短直线。阿迦述收拢扣在地上的十指,捏了一把沙尘握于掌心。微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手。细细的沙子里,隐隐可见血迹。地面亦有淡淡的血痕。“可是凭心而论,当时便脱离诸王联盟,独力与龙族抗衡无疑是不明智的愚行。我只能继续在刹耶虚伪的笑脸下忍气吞声。848年的第三次‘灭龙之战’,诸王最后的合作,我族最后的辉煌时光。胜利来得太过轻巧,险些就能查获龙族的老巢。此后再未见过这样的壮盛阵容。战争结束后,我毫不犹豫地脱离了刹耶创建的同盟,发誓再也不做他的附庸受他摆布。从此之后我与刹耶交恶,走向决裂。刹耶以我毁约为由,借机攻打我们,但是在库拉蒂德的调解下,他也只好暂敛锋芒。正逢卡塔特日渐式微,诸王的纷争尚未浮出水面,算是度过了一段难得安生的岁月。”
同盟解除后,达斯机械兽人族之间便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阿迦述和刹耶更是矛盾激化,同族操戈的惨剧屡见不鲜。三次“灭龙之战”铺垫的优势,顷刻间化为虚有。虽有库拉蒂德在中间调停,然而敌我间此消彼长的实力对比,依然在缓慢地发生变动。垂死挣扎的卡塔特龙族,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忙着内斗的一个多世纪时间里,一面坚持不懈地抗争敌人,一面潜心研究扭转乾坤的人龙共生计划,终于,栽培出了一群被称作龙术士的征战机器,从根本上颠覆了整个局面。
撒落掌心的尘埃,阿迦述的眸子盯着地面。“然而和平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不甘寂寞的龙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几十年间,断断续续地派出小股部队与我军作战。甚至包括后来,以肖恩为首的龙术士卓然问世、带动着整个卡塔特死灰复燃的时候,每次受尽磨难的都是我的族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龙族的爪牙眼里只有我们?为什么刹耶总能免遭不幸?他们看不见他吗?我有反复琢磨过这个问题。”右手抬起,阿迦述用覆满灰尘的拳捶打着胸口,一遍遍、一阵阵地敲。咚,咚,咚,声若雷震。“是刹耶,当然是他!只会是他,在背地里捣鬼!刹耶忌恨我,恨我到不惜将我方的行踪出卖给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死敌!”
拳头撞击胸膛的节奏逐渐轻缓下来,咚咚声慢慢消退。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阿茨翠德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声音。在越发微弱的敲击声中间,穿插了时断时续的、好似女童发出的幼细的呜咽。跪伏在地的五人里,已有人低声抽泣起来。欧蕾丝塔两眼通红,一吸一顿地抽噎着鼻子,哭得梨花带雨。抬起的手颤抖着抹过哭红的眼角,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得更多,哭到最后竟是涕泗横流。
怜惜地朝伏面悲泣的女将军满脸的泪痕看去一眼,阿茨翠德忍不住唉声叹息,“抛砖引玉。这手段刹耶那个狗贼可是屡试不爽啊!”他的表情又憎又愤,语气却充满了无奈,“老实说,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个很可笑的念头……要是我们也尝试着去学习刹耶的某些做法,或许今天就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吧。”
征集因常年的战争而变得身体虚弱、或者天生就体质羸弱多病、再或者年龄大到已不适合战斗的族人,让他们暴露在龙族密探的视线里,以此吸引卡塔特的注意。等龙族的统治者派人追捕时,这些弃子一般的老弱病残便会将讨伐者带往阿迦述统治的地盘。因年老体弱而无力战斗、被他们的王抛出去充当诱饵的族人,被授予了“绿色祷告者”的荣誉称号,寓指在交|配的过程中顺从地让母螳螂吞食掉自己的公螳螂,为了后代的繁衍而无私奉献的精神。派出“绿色祷告者”干扰龙族的视线,诱骗敌人死咬着阿迦述的势力不放,多年来成效颇佳。刹耶成功地以抛砖引玉的计策,借龙族之手削弱了他的对手,一点一点地蚕食阿迦述的兵马。
阿茨翠德透露着悲愤的自嘲式话语,阿迦述依旧听而不闻。欧蕾丝塔越发令人心疼的哽咽啜泣,他也全然不顾。好像俯首跪在身边的部下们的心情、举止,甚至自我的存在,都已被他置之度外。他的思绪跳跃得太快,不知不觉间掉入了又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
“909年的隆冬,罗腾堡,四王会晤……一场由刹耶编织的迷梦。我是由衷地希望诸王能够摈弃前嫌,重组联军,团结一心地为我族在这颗星球的将来奋战。哈,那个野心勃勃的刹耶,那个不择手段排除异己的刹耶……我竟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话,跌落到那不切实际的迷梦中,没能识破他的诡计!”
“刹耶注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唇线微微一紧,安摩尔低声道,带着些发狠意味的语调隐隐抖出一阵颤音。
对于部将的断言,阿迦述依旧不予理睬。“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刹耶呢?”稍稍抬起的目光恍惚无神地望着虚空,轻扬的语调里透露出强烈的自我嘲讽。“能和刹耶那样的家伙狼狈为伍的我,也绝非善类啊……”
下跪的将军们和“王之眼”愣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去的我曾与刹耶亲密无间,志同道合。”阿迦述呵呵笑了起来,来藉以减缓内心的羞愧。“我们结伴屠戮一整个村落,拿死尸的头骨当酒杯;我们肢解人类,分享到嘴的肉,吃完后再把四分五裂的尸骨拼合起来;我们在丈夫的面前吸干妻子的血,再将他们剁碎了一起吃……太多太多的荒唐事。我也是反思了许多许多年,才逐渐有了今日的觉悟。经过无数辗转的黑夜、幡然悔悟的我,曾经和刹耶同等邪恶。”
“我们亦是满身罪孽,不可饶恕。”阿茨翠德以惭愧的口吻说,晦涩的表情露出了一阵微小的忏悔。
匍跪在地的阿迦述的头再次低下了,“我彷徨迷茫了好长的时间,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振兴我族。卡塔特的讨伐者紧紧追着我。我累了。‘禁食人令’,包括后来的‘食人食令’,都是万般无奈之下诞生的举措。过去的强盛已不可复制,诸王共进退的盛况已不会重来。是时候该醒醒了。我想要休战,可是卡塔特却不给我痛改前非的机会。库拉蒂德再也帮不到我,济伽又指望不上……我必须同时对抗卡塔特和刹耶。一万二,六百,昔日追随我的部将们,二十个里面只活下来一个。结盟,背盟。合作,单干。每一次的决定都不掺杂任何私情,每一次做出的抉择都是为种族的未来考虑。我发誓这是真的。然而现实……却一直在扇我这个自诩为族群造福的变革者的耳光,扇得好响亮,好痛!”语调稍高地怒吼道,阿迦述震耳发聩的嘶喊在客厅里回荡,“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会落到这等地步?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您的心血绝不会白白耗费。”安摩尔回答。
“为什么不会?”阿迦述语气尖锐地反问,“你们还是把我看作王,认为我生来就该高高在上,永远正确?”他的口吻渐渐消沉,“对外,我不够强硬,缺乏应变;对内,我又过分铁腕,疑神疑鬼。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
阿迦述话音落下后,谈话陷入了空白期的室内霎时鸦雀无声,唯有欧蕾丝塔仍然持续着的哭泣声,始终回旋在充满哀伤的空气里。
众人低头沉思,不再回答。他们知道,王要的不是回答。此时,再花俏的语言都将失去效力,能平复情绪的只有时间。
阿迦述和刹耶,“被流放者”的两位王。论势力,曾经的阿迦述能与刹耶分庭抗礼。论兵力,全盛期的阿迦述亦是绝不落后于刹耶。论实力,谁也不比谁逊色一分。论抱负,两个人都志存高远,胸怀天下,所见略同。库拉蒂德虽也是一方霸主,但是不喜争斗的她向来没有争雄的野心。刹耶始终跟她保持着松散的关系,平时互不相犯,战时结成盟友。阿迦述的志向,刹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正说明二人是同类。太过相似的人往往容易互相吸引,更容易相互厌恶。对于阿迦述,刹耶一方面是不遗余力地拉拢示好,另一方面又是竭尽所能地处处打压,手段高明巧妙又刁钻难测。经过持久而复杂的纷争,双方的实力差翻天覆地地扭转着。现如今的阿迦述,再也无法与刹耶相匹敌。
“还记得吗,我怎样对待你们的同伴。”阿迦述死气沉沉的脸庞,短促地闪过一丝迷人但脆弱的笑容。“我真的好后悔啊……”他续道,“为了那份虚幻的、不足为虑的怀疑,自断臂膀,放任卡塔特的鹰犬杀死了迭让。”痛苦和懊悔扭曲了他棱线分明的脸。“我坐在宝座上,看着他们在惊密之扉交战,看着那个男人的机械龙一口把他吞下。”声音再也不复往日的沉静和稳重,被深切的悲恸晕染着,“得知迭让的死讯,刹耶那边该有多高兴啊!”额头贴合地面,阿迦述的双肩轻微发颤,喉头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阿茨翠德、安摩尔、欧蕾丝塔和魁尔斯才意识到他哭了。“我最倔强,最牢靠,最不羁,最果敢,最愚钝的部下……”
无可遏制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尽管阿迦述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地传到了周围人的耳里,这种因强忍失败而抽搐的细微哽咽声,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悲伤。在众人眼里,那个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王者,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地失声恸哭起来。
一阵强烈的悸动划过三人胸口。终于,阿茨翠德、安摩尔和魁尔斯再也支持不住地,在阿迦述这番声泪俱下的追悔之言过后,泫然而泣。
他们彻底理解了眼前双膝跪在地上、向着他们赔罪认错的男人此刻走投无路的心情。如今的阿迦述十分脆弱,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卡塔特的首席当众夺走梵克的性命时,他默默容忍。在罗腾堡被刹耶的将军们狠狠嘲笑时,他极力克制。之后被刹耶军的十几次游动战术骚扰得不得安宁时,他亦是隐忍不发。即使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也能一以贯之地保持着理智和冷静的王,本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即使忠心耿耿的爱将死去,他都不会感到痛苦。正因为他是肩负着族人所有希望的王,所以他必须变得异常坚韧、坚忍,随时随地以冷酷无情的形象示众。也正因为他身处高位,所思所想高于旁人,他最亲近的部下才会因误解了他的为人而觉得他冷酷无情。被抛弃到异乡的痛苦,被迫与同族自相残杀的痛苦,被龙族欺骗的痛苦,被追杀得亡命天涯的痛苦,数百万年以来,心底积压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如果不是今天的请罪,或许安摩尔、阿茨翠德、欧蕾丝塔和魁尔斯根本不会有接触到阿迦述真实一面的契机。这一刻泪流满面的阿迦述,才是真正的他,有血有肉的他,也是他们首度认识的他。
王与臣下潸然落泪,纵声大哭,彼此都是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他们痛哭流涕、浑身颤栗的模样与作战时铁血勇敢的形象相差甚远,让人根本想不到,这群哭得好似受伤无助的孩童般的“人类”,是一群曾犯下过滔天重罪的食人鬼。
因过度悲痛而放纵的哭声,从层层回荡到慢慢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先擦干眼泪的是安摩尔,再来是阿茨翠德,魁尔斯。最早哭出来的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