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几个月前就发现红枫叶剧院的阿尔斐杰洛具有相当脱俗的天赋,开始留意他。两人几乎是当即就做出决定,要推荐阿尔斐杰洛去卡塔特山脉,为此已经谋划了好一段时间了,也不差现在这会儿功夫。理所当然地,她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待他所经受的这一系列的遭遇。阿尔斐杰洛的生活从天堂跌至地狱前后也就十一、二天的时间。没有任何人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承受这么多的剧变。这就像上帝对他的一种充满恶意的惩罚。因此,无论要她花费多少心思进去,她都愿意。
她决定换种方式劝说他,“不要怨天尤人。这世上可是有不少不幸的人呢。”男人并没有回答,始终保持沉默。卢奎莎接着说,“许多人都遭遇过常人无法想象、甚至骇人听闻的事情。”
“我没兴趣知道。”
“那我就偏要说了。”
卢奎莎一改先前彬彬有礼的态度和羞答答的说话语调,口气变得强硬了。在这么近的距离间,她能看见的只有阿尔斐杰洛低垂的、闪着冷光的眼睛。尽管如此,她还是如她所断言的那般将这场不明朗的劝说继续进行了下去,寄希望于用自己的真情流露来打动他。阿尔斐杰洛的漠然置之,激起了她对这男人的征服欲望。
“就像绝大多数人那样,我的出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她的声音乘着虚弱的烛光稳稳传来。她的身影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与两日未洗过澡、如今被酒臭包围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眼看阿尔斐杰洛不回答,卢奎莎便接着说道,“我生于一个商贾之家。身为家中独女,父亲从小就把我当男孩子养。我喜欢花裙子,可他偏要我穿男装,来弥补他没有儿子的遗憾。从八岁那年起,我便随父亲在各大城市广泛游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曾抵达阿尔卑斯山西部的萨伏伊伯国。因缘际会,我结识了当时的萨伏伊伯爵阿梅迪奥那体弱多病的外甥。那个用全身骨头勉强撑起衣物的羸弱少年比我小四岁,认出我是个女孩。他非常瘦弱,和我说话的时候,每分钟都至少要掏一回手帕出来擦拭额头。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倾慕于我,而我对他毫无感觉。当然,伯爵对父亲和我的态度非常不屑,对外甥看上家世卑微的女子表示不满。为了讨好伯爵,父亲花了大手笔,频繁献上昂贵的礼物。但阿梅迪奥伯爵还是驱逐了我们。后来,父亲经商失败,四处求助。所有的亲戚都将我们视为瘟疫,避之不及。绝望之际,父亲想起萨伏伊伯国有一个暗恋我的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脱离困境。尽管我一直被当成男孩子养大,可到了家族存亡的关键时刻,我还是得听从他的安排担负起挽救家族的重任,不管我对那个少年是否喜欢。父亲厚着脸皮,用仅有的存款凑了一笔钱作为礼金,请求阿梅迪奥伯爵将我许配给他的外甥。虽然伯爵对父亲的行为极其排斥,但还是架不住外甥的执拗,只能一肩挑起我们家的债务,同意外甥迎娶我。老实说,我对那个少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甚至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在我的生涯中,没有让我自主选择的权利。所以,在足以改写家族命运的机会前,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听从父亲的安排。”
卢奎莎首度用缺乏温度的、被冻结的冰柱般的口吻叙说着往事。这与她平常娇羞甜美、温婉端庄的形象很不符合。
“然而,这份不惜抛下脸皮和尊严攀上的亲事仅仅持续了一天。”她徐徐地继续说下去,“我嫁过去的第二天,那人就死了。病死的。医师和教士们本来就说他活不过成年。我不愿守活寡,逮到机会逃回了娘家,谁知父亲竟想杀我。嗯,是我蠢。我早就该想到他看重家族荣誉胜过自己女儿的幸福,甚至性命。他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他好不容易攀上的亲事,就连丈夫的早夭,都归咎于我新婚之夜过于热情。而事实上,那小子在我嫁过去的时候就已经病危好一阵子了。伯爵故意瞒下真相,是为了羞辱我们。我的母亲是在家道中落的变故中抑郁而死的。我有个乳娘,父亲叫她半夜掐死我,她只能乖乖照做。但她掐到一半突然放手了,说只有假装答应才能保全她自己和我的命。我觉得我再也不想忍受那个家,和那个冷酷无情、控制欲极强、精打细算的男人了,于是我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包括那个饶我一命的乳娘。我逃了出去,悄悄躲起来,让别人以为我也丧生于大火。我迅速调整自己,以适应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如果不是我从小时候就具有常人不及的异能,我早就被杀掉无数次了。我想我至少能和你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共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成天在说,不论拥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杀害自己的亲人都是罪无可恕的。他们懂什么?只有被血亲背叛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卢奎莎沉静的声音渐渐淡去。当结束了这段绘声绘色的描述后,阿尔斐杰洛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看见了平静的笑,好像那完全不是她自己的过去。
他看着她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突然发觉自己正为她感到悲伤。最初对她的厌恶不知怎么,已经消失无踪。
“你也有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他轻声对她说。
这次,卢奎莎没有搭话。沉默持续了下去。到后来,阿尔斐杰洛开始害怕起来,然而他不是为自己年少时的悲惨遭遇,也不是为自己今后暗淡无光的未来,而是为了她。
可是卢奎莎却远比他想象得要坚韧得多。她的情绪几乎不受往事的影响,嘴角始终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只见她抬起玉指,朝他身后的方向指去。
“你看靠窗坐着的那个浑身珠宝的女人。”
卢奎莎指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人所在的位置。她的身形虽然因为年龄的上升而有些走样,稍显丰满,但在华丽服饰的烘托下依然显得极富风韵。她在颈部、五指和手腕处都佩戴大量的宝石,衣服上也有很多珠宝装点。她用浓妆掩饰脸部的憔悴以及精神需要空缺的疮疤,她的存在和整间酒馆的格调是如此的不相容,以至于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贵妇人的桌子在阿尔斐杰洛身后,仅隔几步之遥,比他的位置更靠近角落。卢奎莎只需正视就可以看见她,而阿尔斐杰洛却必须回头。在卢奎莎的示意下,他谨慎地偏过头,朝那名打扮奢华的妇人张望了一下。此时他惊讶地发现,在失意心情的笼罩下,自己之前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酒馆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那个女人放弃了富有的第一任丈夫,选择和仆人私通,逃跑。两个人坚贞不渝地发誓要永远在一起。当时说得可好听了,什么超越身份阶级的旷世奇恋,信誓旦旦地说要彼此相爱一辈子。可是那份拼上名誉的爱情连一年都坚持不到就结束了。她坐在这儿借酒消愁的时候,她的第二任丈夫没准正趴在某个妓|女的身上享受呢。她只能整天派人去抓那个在外四处玩女人的丈夫,自己则望眼欲穿地泡在破烂的酒馆等候她那薄情的爱人回家。很讽刺吧?”
阿尔斐杰洛怔怔地看着她。
像是为了要解答他心里的疑问似的,卢奎莎温顺地说,“你也许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得那样清楚。这个嘛,毕竟佛罗伦萨是我的故乡,我在外漂泊的时候总是会每隔几年回来看一眼的。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做些小生意什么的,混口饭吃。”
她是在劝我彻底放下朱利亚诺吗?阿尔斐杰洛并不确定。他的确很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但显然此刻他对另一个问题的好奇心凌驾于这个之上。
“那吉安呢?他又有怎样的故事?”
“你问我这个?”
“你和他……难道不是那种关系?”
卢奎莎露出似笑非笑、不肯定也不否认的表情。她并不是没有想到阿尔斐杰洛会这样问。
“你既然问了,那我就告诉你吧。”她再次开始叙述,“你知道皮亚斯特王朝的梅什科二世吗?一个眼高手低的国王。他干涉他国内政的举动为他树立了很多敌人。匈牙利人、丹麦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和他两个流亡在外的兄弟都来找他麻烦。外敌入侵,国王备战,吉安应征入伍。吉安的父亲对他寄予了厚望,主动送他参军。可是敌人的强大让梅什科二世吃了败仗。许多死去的将士包括吉安都被追谥为牺牲的英烈。虽然抚恤金什么的完全是痴心妄想,但是子嗣为国捐躯,对父亲来说也算是享受到无上的荣光了。而实际上呢,吉安并没有死,他被敌人俘虏,遭到流放。流放地在海的对岸。在斯堪的纳维亚那个寒冷而粮食稀缺的鬼地方,根本不可能捱过半年。他拼命逃出流放地,花了三年时间回到故国,一路困难重重,艰险无比。虽然活着返回家乡,但当人们找到他的父亲向他告知儿子被流放尚在人世的消息时,那个满脸冷漠表情的老人只说了一句‘哦’,就没别的表示了。他死去,父亲会永远追念他,但追念的伤痛会随着时间而流失。久而久之,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就是个带着荣耀过世多年的死人。哪怕他生前不那么完美,在人们心中他也成了完美的人了。因此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家人对他所有美好的印象。他们无法接受他没死的事实。因为对他父亲来说,他活着不如死了好。”
“所以……他也在一怒之下杀光了他的家人?”阿尔斐杰洛听完以后,深受震撼,连忙问道。
“这倒没有。”卢奎莎边笑边摇头,“他用离去的背影回应让他失望的那个家。他带着已死的心,二话不说地远走天涯去了。我就是在他四处流浪的时候认识他的。”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甜蜜,“当时,我自己也在四处流浪。我会走上成为龙术士的这条路,全是因为他。当你想要与一个近乎永生的人相守,你就必须把自己也变成那个状态。我与吉安相识的时候,他已经是个130多岁的龙术士了。但他依然是个沉默寡言、不愿让人亲近的男人。我花费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纳我。我对于在他最难熬的那段岁月不是我陪在他身边感到惋惜。我时常感叹,如果自己早生一个多世纪就好了。不过有句老话总不会错,时间是抚平一切伤痛的良药。曾经以为绝对不会磨灭和忘记的痛苦,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了。”
阿尔斐杰洛不知为何,在听完卢奎莎陈述吉安的往事之后,微微地抿唇笑了。受到心境的影响,他的笑容苦涩依旧,但他的情绪已经趋于缓和。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在吉安与卢奎莎的身上闻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气息吧。
阿尔斐杰洛的唇角微微抽搐着,眼里思绪满溢。卢奎莎凝视着他神情复杂的面庞好一会儿,终于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和解吗?”她弯起一个虔诚的笑,“冰释前嫌怎么样?”
卢奎莎十分自然地向阿尔斐杰洛投递出想与之缓和关系的信号。看着这个不久后或许会成为自己同伴的女人,阿尔斐杰洛点了点头。有些女人的魅力会像一个漩涡吸走男人所有的理智。卢奎莎或许就是一个能让男人迷恋到抓狂的女人。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致命的气息,即使是阿尔斐杰洛也无法不被她吸引。
“我也算是使劲浑身解数了。”卢奎莎说,“这样还无法打动你的话,我也认命了。但这事没那么容易结束。说起来,吉安曾在跟你的交谈中,说出了许多龙族的机密。我们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而你仍然不愿意跟我们走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呢。如果你对外人透露……”
“如果我那样做了,你们怎么办?把我杀了?”
“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哦。毕竟没办法让你强制忘记些什么嘛。”卢奎莎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随便吧,”阿尔斐杰洛任天由命地说着,“你们真要杀我,我也没法反抗。”
“不,关键在你怎么选择。”卢奎莎从随身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条,放在了桌面上。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
敛容凝视的阿尔斐杰洛紫色的眸子放出热烈的光,紧紧地盯着神色坦然的卢奎莎的眼睛。
“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作最后的考虑。你留在这里多一天,危险也就多一分。”她说,“如果你愿意接受宿命到卡塔特山脉去的话,就到这上面写着的地方来找我们。如果你不愿意,就把它扔了。假如明天子夜之前还不能见到你,那么等天一亮,我或者吉安就不会再对你客气了。无论你往哪儿逃,我们都能找到你。”
阿尔斐杰洛的眼神在纸条和她之间来回游移。
“你自己选择吧。很高兴再次与你碰面。”
卢奎莎起身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甜美的微笑俯视着阿尔斐杰洛,然后转过身子,以大小姐般高贵而优雅的姿态离开了乱哄哄的酒馆。在门口等待着某人的红头发女人,果然就如阿尔斐杰洛所猜测的那样紧跟着卢奎莎一同消失于他的视野。她们一前一后的离去,让档次不高的这家小酒馆瞬间失色不少。
阿尔斐杰洛注视着已经看不到卢奎莎身影的门口好一会儿。她留给自己的明明是有些胁迫味道的话语,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