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XII
- 二十四年后 -
四月的阳光温柔地倾洒在南法的土地上,派斯捷·德·吕尼基昂的领地迎来了一位稀客。当他行进到距城堡五六十米的位置时,穿着整洁制服的贝特朗走出建筑阴影,迎了上来。这位四十多岁、经验丰富的老管家后襟沾着半片玫瑰花瓣,显然是刚从花房里剪枝而来。两名守卫跟在他身边,另外十来个守卫站在门前、庭院和城墙上,肃穆而警惕的眼神中带着好奇,一齐投向那位气质冷漠孤傲的男子。
“您好,尊贵的客人。很抱歉,伯爵大人此刻不在他的领地上。”贝特朗微微鞠躬,谦和有礼地说道。
“‘伯爵’?”来访的客人——修齐布兰卡挑了挑眉,自负的脸上露出一丝讥嘲,“他是什么时候获封这个爵位的?”
“您该知道,这里的每一位领民都这样称呼他。”
“哈,竟越过国王的册封,自称为伯爵。何等的倨傲啊。”
“修齐布兰卡阁下,请您尊重他的意愿。”管家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说,“某些锋利的修辞,还是更适合收在鞘里。”
神父略微正色,压低了声音,“那么,你知道他去哪儿吗?难道是去了卡塔特?”
贝特朗陷入了片刻的沉思。眼前这男人是领主多年的至交,在贝特朗为派斯捷工作的二十年里,虽然只寥寥招待过他几次,却仍记得他是个性子古怪,不太好应对的人。况且,派斯捷在临走前特别关照过不要暴露他的行踪,称最多两三周就会回来。贝特朗决定为他保密。“伯爵大人离开前特意吩咐,要把新酿的麝香葡萄酒留给懂得等待的客人。请让我为您安排房间。您放心,我想他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修齐布兰卡垂下眼眸,考虑着管家的建议。忽然,他感到附近有两股属于龙族的气息。他侧目等了一小会儿,果然,亚尔维斯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城堡,丹纳稍稍靠后。修齐布兰卡和他们的交情并不深,尤其是丹纳,他与她压根不熟。因此,他立刻采取了最基本的社交态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派斯捷他啊,去看望耶莲娜了。”亚尔维斯露出他标志性的灿烂微笑,声音充满了活力。
听到这话,修齐布兰卡的表情变得微妙了。派斯捷那漫长持久、甚至可称得上是死皮赖脸的追求之旅,在他周围的朋友圈子里,可谓是人尽皆知。大家都对他那份坚持不懈的毅力表示惊叹,对于他追求的那位女子,则更多的是同情。“原来如此。”修齐布兰卡眼睛看向丹纳,语调不疾不徐地问,“可否告知你主人的所在地呢?”
丹纳神色平静,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便坦然自若地说,“她在拉古萨。你如果想去那儿找派斯捷,最好还是注意一下,不要过分打扰我主人的工作。”
“我会注意的。”修齐布兰卡微微颔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谢谢各位,告辞。”
与此同时,拉古萨在同一片蓝天下,享受着四月阳光的轻抚。耶莲娜的诊所正在日常营业中,传着低低的谈话声。
医疗区的诊室里,医生正专注地给一个右臂骨折的年轻男子治疗。她动作轻巧、手法娴熟地进行复位,细心地固定夹板,抹上消肿药膏,最后用绷带一圈圈包扎好,嘴里时不时安抚着伤者,“不痛吧?会慢慢好起来的,别担心。八到十周左右会初步愈合,三到六个月就能恢复正常活动的状态。”
荷雅门狄在另一栋屋子的客房里待着,手里捧着一本有关草药学的医书打发时间。自从去年她答应耶莲娜后,便决定每年的春、秋之季来这里治疗两次。目前,她已经在客房住了快一个月了。不巧的是,近期派斯捷也在。他像是早就计划好似的,特意选在她前来就诊的这段时间过来凑热闹。他此刻正无所事事地在两栋木屋的长廊中闲逛。当溜达到这间客房外时,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门,得到了进入的允许。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大概这两天就要走了,有些东西想给你。”派斯捷看着书桌前的女人。他已在拉古萨待了两周多,归期将近。他想在走前送一点钱给荷雅门狄,又怕她拒绝,心中反复斟酌后,终于决定行动。在荷雅门狄疑惑的目光下,他从一个精致的钱袋里倒出十几枚金弗罗林,金光在桌上闪耀,每一枚都足可抵上她两个月的生活费。他郑重地说,“你就收下吧。你孤身一人生活,怪不容易的,就别跟我客气了。”
“吕尼基昂阁下。”
“怎么又这样叫我了?”
“好吧。派斯捷,”荷雅门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是耶莲娜要你给我的吗?”
“出于我自己的心意。”矮个子男人挺了挺上身,语气坚定地强调,“我难道就不能关心你?”
“恕我不能收下。”她婉拒道,“我有手有脚,是个健全的人。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或者找个男人。”派斯捷抬了抬眉毛,“我知道这可能是个馊主意。不过,你不会真打算这辈子都在孤独中耗尽余生吧?”
荷雅门狄把书放平在桌子上,想起她曾经有过一个给自己杜撰丈夫的荒唐念头。这个念头在米尔娜去世后,就如破碎的泡沫般被她舍弃了。她不愿再用谎言伤害别人,更不想再自欺欺人,她只想一个人安稳度日。此后,她生活的主旋律便是独自前行,积蓄力量,静候时机,在复仇之事上尽力而为。
“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多操心一下耶莲娜吧?”
“你支持我追她?”他浅蓝色的眼睛陡然一亮。
“我支不支持什么的,很重要吗?你认识她可比我早多了。在这件事上,我想我的发言权应该很有限。”
派斯捷正欲再开口,突然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近,在外头忙完了的耶莲娜走了进来。“嗨。”他的脸上立刻浮出殷勤之色。
耶莲娜看到桌上的金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微笑着劝慰荷雅门狄,“你就收下吧。这也是我的意思。”
面对这两人的默契,荷雅门狄无可奈何地轻叹着。她手指拨了其中的两枚到自己面前,勉为其难道,“这样就够了。剩下的,还请你拿回去。”
“我送出手的钱,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啊。”派斯捷佯装夸张地摊开双手,嘴角挂着炫耀的笑。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耶莲娜目光瞥向他。
“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留,什么时候该走。”他撅起嘴,像女人一样撒起娇来,“你不要赶我嘛。”
“随你。”耶莲娜转而看向荷雅门狄,“我去准备些饭菜,等下一起吃。”
“我来帮你。”她连忙起身。
“我也来吧,我可不能吃白食。”派斯捷一脸急切地说,生怕被排除在外。
三人一起下楼,前往厨房。狭窄楼梯的阴影中,荷雅门狄的足尖在台阶上猛然顿住。某种奇异的、像是皮肤过敏一样的刺激感正沿着她浑身的经脉游走,让她的脚步骤然不动了。
稍过片刻,她身前身后的两人也都觉察到了异常。派斯捷搭在腰带上的手用力握拳,耶莲娜则甩动了一下她奶油色的长发。他们均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其中以派斯捷最为明显。
一股强大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几乎毫不掩饰的魔力,如同长鸣的警钟,共同触发了三人的感知系统……这个让荷雅门狄觉得陌生,派斯捷十分熟悉,耶莲娜深感不安的魔力——
三名龙术士同时朝魔力气息传来的西方看了过去,随后又彼此张望。
“我去引开他。”抢在其她人做出反应前,派斯捷迅速决定。他那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认真,向耶莲娜投去视线,得到了她的点头认可。荷雅门狄也默默点了点头。
下一刻,派斯捷便如旋风般冲下楼梯,带起了一阵轻微的气流。他脚步快速而有力地出了诊所大门,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
荷雅门狄呼了口气,魔力在体内有条不紊地收敛,抑制,到达几乎为零的程度。她希望这么做能够规避对方的感应,但情绪中的一丝紧张和担心仍然从轻颤的指尖渗出。“这是我从没遇见过的魔力。耶莲娜,这会是谁?”
“是修齐布兰卡。”耶莲娜平静地回答,“他应该是来找派斯捷的。他俩是旧相识,早在我出生以前就认识了。”
“修齐布兰卡……”荷雅门狄努力在记忆的迷雾中追溯有关这人的线索。在卡塔特度过的五年首席龙术士生涯中,这个名字被人谈及的频率屈指可数。其人已在大众视野里隐匿多年,荷雅门狄只在雅麦斯的口中听过。她记得,这名龙术士的从者是托达纳斯,她看过好几本托达纳斯的游记,但是对他的主人却完全没有了解。“他会找我麻烦吗?”荷雅门狄眯起冰蓝色的眼睛,呢喃道,“我觉得,我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耶莲娜的手轻轻放在她肩上,露出一个宽慰的淡笑,“相信派斯捷。他既然那么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可是……”荷雅门狄却对此没什么信心。
派斯捷穿行于街道中,不一会儿,便在喧闹的小吃街一家店铺外顺利找到了修齐布兰卡。这位许久不露面的老友仍然是一副圣职者的打扮,漆黑长袍庄重地披在他身上,长及脚踝,胸前戴着十字架念珠,领口和袖口处有简单的刺绣,腰间一条黑色皮革的宽腰带紧紧地束着长袍,将他整个人的身形衬得更加修长挺拔。周围的人虽然觉得他面生,但他的神父身份依然引得不少人向他投以尊敬的鞠躬礼和注目礼。修齐布兰卡安然自得地接受着这一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派斯捷看见他时,他正双手抱臂,双眸微合,似乎在冥想着什么,又仿佛在等候友人的到来。
“修齐布兰卡!”派斯捷大喊,脚步带风地来到他身边。“你小子可真够神秘的啊。一晃几年没见了?你在哪儿隐居啊,这会儿又跑到拉古萨来干什么?”
“别啰嗦了,你也知道我出来一次不容易。”修齐布兰卡张开眼睛,秘银般的瞳孔泛着冷冽辉芒。他扬起下巴,长发在阳光下泛起流光。“是你的从者告诉我的。听说你自封伯爵了?真是大胆啊。什么时候的事?”
“我早该那么做了。”派斯捷单手叉腰露出挑衅的笑意,另一只手随意地摸了摸腰带上的宝石。“那些躲在巴黎城里的蛀虫要是敢来兴师问罪,我就把他们扔进加龙河。”
听着他自夸的话语,修齐布兰卡耸肩一笑,微微歪头说,“我大概有一个月的假,我们……”
“哟,那边还给你放假呢?”派斯捷打断他,眼睛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情绪稍稍瞪大,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看着他。他心里暗自琢磨,怎么过了这么久,这家伙竟还未脱离那个危险的勾当,还深陷在敌人的巢穴里。
“别多嘴,这事你不要问。”修齐布兰卡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你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说的。这样对你我都好。”
“哈,你小子,我还得感谢你是吧?”派斯捷不痛快地撇了撇嘴,“算了,难得见你一次,走走走,我请你吃大餐!”
“不请我去你女人那儿坐坐?”修齐布兰卡挑起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打趣。
派斯捷一听,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耶莲娜忙着呢,刚才有好几个患者上门,我都插不上话。我们还是在外面吃吧,别打扰她了。”他说着说着,突然又猛地反应过来,“唉,你别乱说啊。她现在还不是我的女人呢。”
修齐布兰卡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好,你带路。”
“去市中心的银脚杯酒馆吧。”派斯捷提起他在拉古萨常住的那家旅店对面的老酒馆。“那里的马姆齐甜酒特别好,我保证你一喝就忘不了。”
“我去买点吃的,”修齐布兰卡说,“我刚在这儿转了圈,那边卖肉馅派的熟食店看起来不错,可以买一些带过去吃。”
派斯捷朝二十米外被他指着的店铺方向望去,只见商贩正在店外的木炭火炉边亲切地叫卖,一阵阵浓郁香气扑鼻而来,惹得人胃口大开。他这位朋友对美食向来没什么热情,见他难得指名道姓想尝试那家店的派,贵族男子立刻自掏腰包,“哪需要你破费。我来买。”说着,他大步走了过去。
修齐布兰卡注视着派斯捷的背影,银眸暗了下来,多了一丝凝重。他缓缓地跟上,每一步都似在犹豫。老友这般热诚地前来与自己相聚,恐怕并不是叙旧这样单纯,这次会面的背后一定另有深意。修齐布兰卡能够感觉出来,在这座城市,除了他俩和耶莲娜外,还有第四个龙术士的魔力……直到一分钟前,那股气息尚在耶莲娜处徘徊,现在却已经慢慢向城市边缘飘散了。这个龙术士的身份和踪迹,需要被隐瞒,而这,也许才是派斯捷特意来找自己的目的……
荷雅门狄快步走在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