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III
- 二十年后 -
荷雅门狄踏入诊所的铁门时,门里的耶莲娜恰好在为病人和家属送行。
一位老妇人在丈夫和女儿的帮扶下缓缓走出诊所,女佣在旁边拿着他们的包。岁月的痕迹深深刻在这对老夫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似在诉说他们共同经历的风雨。已步入耄耋之年的妻子满头华发,身材矮小而消瘦。丈夫虽比她年轻些,微驼的背和干巴萎缩的肌肉却同样显露出时间的无情。女儿看起来四十多,是一个气质坚韧的中年女性。尽管老妇人已很年迈,病躯抱恙,但她的打扮却极其讲究。大斗篷样式的丝绸华服上镌刻着靡丽的刺绣,脖子上挂着精致的小银铃,腰间佩戴的链带用绿宝石点缀,又大又重,手镯和戒指也十分引人注目。她的双腿颤巍巍到几乎无法独立行走,却依旧没有放弃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脸上始终挂着得体、温暖的笑,透出她年轻时乐观而充满活力的性格。
“慢走,德莫里夫人,德莫里先生,小心台阶。”耶莲娜搀着老人走到平地上,又对两人的女儿说,“请好好照料她。”
“我会的。感谢你,医生。愿主保佑你。”
荷雅门狄小心地避让到一边,等他们通过。
耶莲娜对远去的几人目送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向这位稀客问候。“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去年秋天没来呢?最近好不好?”雪青色眸子夹杂着疑惑和关心,望着快一年没见的荷雅门狄。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荷雅门狄在诊所心不在焉地待了两周,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耶莲娜心中不免担忧。“伤又开始疼了,是不是?”她握住她的手。
“目前还好。大约是盛夏时节复发的,我有些私事要处理,结果一耽搁就晚了。伤口一直断断续续地疼着,后来也就习惯了。”荷雅门狄的目光沉重,随口掩饰着因米尔娜而起的悲伤,对耶莲娜笑了笑。“对了,派斯捷……还有丹纳、亚尔维斯他们,不在吧?”为遮掩情绪,她有些多此一举地问。
“都不在。你就放心吧。”
她们一同进了屋。耶莲娜这会儿正好有空,可以立即为她治疗。进手术室对荷雅门狄而言早已驾轻就熟。她快速脱掉上衣,躺下,凝视着天花板,心中渐渐平静下来。耶莲娜的魔力轻柔地抚慰她的躯体,如同这个季节温暖的春风,不仅带走了肌体的伤痛,连思绪也得到了放松。几分钟后,治疗结束了。
“伤口收缩了,太好了。我真怕哪天我的魔力会对它没用。”医生松了口气,随后又伤感起来,“可惜,还是无法彻底治好你。”
“你又来了。我早就说过,我不在意能不能治好,只求痛苦能减轻。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荷雅门狄故作轻松的安慰话,反而让耶莲娜陷入更深的内疚。彼此心中都明白,龙术士并不属于生老病死这类人的范畴。可荷雅门狄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自己也会像普通人那样,只拥有极为有限的寿命。
身旁的女人忽然面露哀伤,让荷雅门狄在意起来。她缓缓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耶莲娜,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你伤心的话了?”
“没有。”耶莲娜摇摇头,目光转向窗外。从二楼的这个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外面紫荆树上的花开得正盛,散发着春天的美好气息。“刚才那位病人,你注意到了吗?”她缓缓道。
“那对老夫妻?怎么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那位夫人治病了。”耶莲娜柳眉紧蹙,声音低沉,望着窗外的紫荆花说道,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没太听明白。”荷雅门狄深感不解。
“那位老夫人是我的常客。我搬到拉古萨也七年了吧,她家人每年都会带她来我这儿就诊。去年她的情况就已经很凶险了,在重症病房昏睡了两天一夜,差点没能醒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的病主要是因为年老。她已81岁高龄,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在衰退,五脏六腑也早就不行了。我的魔力虽然能灌入她的身体,但能够被吸收的部分已变得微乎其微,就像快旱死的花,浇再多的水也无济于事,必须要剪去病叶病枝,让根须重新生长。”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要我强行给她续命,也不是做不到。拼尽我的一身医术,大概能保她活到一百岁,但届时,她的状态恐怕只能像一个植物人,躺在床上勉强地呼吸。这样做实在有违自然规律,只是满足她家人的愿望和我个人的虚荣心罢了,对她本人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为她治疗了。如果她明年还来,我会采用消极的疗法。当然,这些话不能告诉她的丈夫和女儿。你也看到了,他们之间那么恩爱,那么和睦美满。”
耶莲娜所谓的消极疗法,恐怕意味着仅给予病人必要的关爱与照看,而不再试图延续生命,让这位老人能寿终正寝。做出如此决断的医生,想必其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那你就跟我说。我听着呢。”荷雅门狄说。
“啊……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只是觉得到了德莫里夫妇的那个年纪,仍能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真是难得。”
耶莲娜缓缓讲述起那对老夫妻。他们的爱情故事,在街坊邻里口中早已不是秘密。德莫里夫人的现任丈夫小她16岁,身上也有些小毛小病,但总体精神仍尚佳。作为一个有钱的寡妇,她在第一任丈夫离世后,选择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青年,不顾流言蜚语与他再婚。这桩婚姻起初并没有得到众人的祝福。大家都质疑德莫里先生的动机,认为这男人只是看上了她的财富。但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真心。夫妻俩相处四十余年,情比金坚,成为了大家夸赞和向往的美事。耶莲娜见过很多病人与他们的亲戚朋友因金钱或情感负担等因素闹得疏远彼此,像这样夫妻情深的例子实属不易,让她时不时发出感慨。
荷雅门狄不由得想起了米尔娜,想起她无疾而终的爱恋,与自己断交,以及隐瞒婚期提前出嫁的那些事情。她被父亲强迫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样的婚姻将来会得到幸福吗?
“其实,我的这种疗法,常常会不经意让患者获得比他们原先预期寿命更长的生命。”耶莲娜忽又将话题拐回她们之前讨论的事上,似乎格外在意地诉说起来,“我必须谨慎对待这个问题。像这次的决定,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一个母亲不能总溺爱自己的孩子。一个医生,不单单是救人的天使,必要时也不得不扮演‘死神’。”生怕荷雅门狄误会,她又立刻解释道,“不过,我选择消极疗法的前提,都是在确认患者经常规治疗后,生命必然会在此时终结的情况,而不是在他们还有治愈希望时故意害他们的命。之所以采取这种措施,完全是为了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我并不想在我的手中出现那种活了很久的……‘老怪物’。”她低垂的眼眸颤动着,颊边露出一个苦笑,自嘲而自厌,“这可能也只是我个人的傲慢吧。”
“我能理解的,耶莲娜。你没做错。”荷雅门狄用真诚的目光看向她,再次确定了这不是个能一眼望透的简单女人。这想法并不夹杂着负面,而是对耶莲娜又有了新的认识。她对医学的追求是奋不顾身的,却也有着自己坚守的底线。与她相比,自己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她早已没有了理想,心中只剩一个目标。尽管她也想为世界的和平尽一份力,可她却已然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守护者——龙族的对立面上。即使曾经也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如今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谢谢你的理解。”心口淤泥里积累着的烂茎终于被连根拔出,耶莲娜顿时心情舒畅了些。她温和地看向荷雅门狄,“还是像之前那样,住客房吧?”见对方一脸迷茫和沉思,好像没有听见,她又耐心地问了一声,“荷雅门狄,你急着回萨格勒布吗?”
“我……”回去能做什么呢?荷雅门狄垂下肩。米尔娜已出嫁一年了,回去也只能面对旅店老板冷冰冰的眼神和屋里冷冰冰的墙壁。“我想住一段时间,到五月吧。”
“好。”
两人分开后,耶莲娜回书房整理病案,荷雅门狄则到客房暂且休息。这个原本为亚尔维斯准备的床,现在被她躺着,让她有种奇妙的错位感,隐隐感到不安。三月,春日的气息在窗外弥漫,花草喷吐出芳香,渗透进来,正如她身上残留着的一丝余香。米尔娜曾夸过她,说她的身上总是闻起来香香的。可那只是用香料堆砌起来的假象。
诊所的生意一如往常,时而清静,时而又忙一阵。新的病人来来去去,有的在当日便离开,有的则要入住病房。耶莲娜像照耀着花朵的阳光,给予他们平等而细腻的照顾。她为病人们准备的每一餐全都是她用心烹饪的结果,而不再使用魔法催熟食材,这不禁让荷雅门狄为她的胃叫屈。有时,她会帮衬着耶莲娜一起做饭,还特别为她准备可口的饭食,微炆在厨房里提醒她忙完了吃。每周日是诊所休息的日子,但耶莲娜却从未真正空闲。归纳病案,检查药品,清洁器械,打扫病房,深研医书,这些繁琐的事务占据了她几乎每一个休息日,即使有魔法从旁辅助,也足够她忙活大半天。荷雅门狄常常无所事事,又不想在她工作时打扰。这天,她照常在右栋房屋二楼的居住区悠闲散步,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上的灯具、储物架和花瓶,在经过耶莲娜的卧室时,发现这位忙碌而健忘的医生似乎忘了关门,便上去替她关上。一个闪烁的物件突然映入她的视野一角。那是一把放在梳妆台上的纯金梳子,被窗外的一束光眷顾着,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即使距离稍远,荷雅门狄依然能看清它半月牙状的梳背和整齐均匀的梳齿,那细巧的做工毫无疑问出自巨匠之手,让耶莲娜能够打理她那头浅淡柔滑的、如奶油般化开的及腰长发。不用问,这一定又是派斯捷送来的礼物。看来有了耶莲娜的提醒,他在挑选礼物时的确考虑了实用性,但依然选择了极为昂贵和复杂的炸珠工艺,以彰显他出手的阔气。
晚饭时,荷雅门狄忍不住问起这件事。耶莲娜的脸上立马显露出无奈。“哦,那个梳子啊,是派斯捷上个月送来的。我也是拿他没辙,送就送吧,干嘛老弄得那么贵重,搞得我不但欠了他许多人情债,仿佛还欠了他很多钱似的。”
荷雅门狄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忽然,一个问题划过她的大脑,致使她冲动地问道,“你有想过要结婚么?”
“我……”耶莲娜愣住了,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将嘴里的培根肉缓缓咽下后,她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很难想象我结婚的样子。我都这个岁数了,估计这辈子都会一直保持单身吧。”
“龙术士的生活又不用拿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只要想,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啊。这应该没什么年龄上的限制吧?”
“可是,与一个会早我很多年离世的人结合,总觉得会对不起对方。我不太喜欢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刻意把派斯捷排除在讨论之外,究竟是因为她还未准备好接受那个男人,还是荷雅门狄单纯误解了她对派斯捷的想法?“也有道理。”荷雅门狄点着头,伸手舀了一勺鼠尾草汤到自己碗里。
“那么,你有想过吗?结婚。”耶莲娜眯着眼,笑问。
这问题居然绕回了她自己身上。荷雅门狄心头微震,喝汤的动作顿时停下来,感到记忆的碎片在一瞬间拼凑。无法否认的是,雅麦斯曾动过向她求婚的念头。但那事没成。无论是因为后来的变故,还是他们的种族差异,都决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成婚。那么,和一个人类呢?荷雅门狄不禁摇头。在与不同的人们相识的这些年里,就算她偶尔也有少数几次心动的时刻,却从未真正考虑过要和某一个特定对象共度一生。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生活中应该适当找一些乐子,趁‘诅咒’还未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好好地去享受当下。可是,我现在这个身子,享乐已成奢望。我恐怕连拥有一个亲密伴侣的机会都不可能获得了。”荷雅门狄低头看着汤里的浮沫,苦涩地说。她的表情并非全然万念俱灰,但眼里的光却相当黯淡,话音比窗外的鸟叫还要轻。
“那个人是谁?对你说这话的人。”耶莲娜心痛又关切地望住她。
“卢奎莎。”荷雅门狄轻笑了起来。
“是那个卢奎莎?”耶莲娜一惊,“你们居然认识?”
“啊,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只跟她相处了两天。我可不会武断地认为我‘认识’她。”
“你们后来怎么了?”
“闹掰了。”荷雅门狄说,“我倒是想交她这个朋友,可她却把我当成赎罪的礼物。如果没发生后来的事,我大概能和她一起逃亡吧……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她的声音越发低微,似乎在追溯那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最近别说龙术士了,连异族都少见得很。”耶莲娜叹一口气,说,“我已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