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权无心没忍住一掌拍在身旁的檀木小几上,震得茶盏险些倾翻,“莫长瑜哪里比的上他姐姐!”
“世子说的在理,莫绾凝才华馥郁,气质如兰,而莫长瑜不学无术,自是比不上的。”
言罢,薛礼微微一顿,莫名瞥了司卿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听说,去岁世子大病痊愈后,莫明远也给王妃递了莫小姐的画像,不知是真是假?”
权无心突然哽住,喉结滚动两下,盯着司卿欲言又止。
暮色渐渐染透窗纸,司卿悄然收起指尖的幽光,她抬手将一缕青丝绕在耳后,起身朝门外走去,权无心立刻要来搀,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听说太后赏了几条金龙鱼,珠鳞全满时熠熠生辉,甚是罕见。阿礼不常来,世子何不带他去后院池塘看看?”
“可……”
“小爷长这么大,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薛礼适时打断权无心的话,几步便凑到他身旁,神情热络得像亲兄弟,“金龙鱼?像龙的鱼吗?”
“走走走!快带小爷我去瞧瞧!”薛礼的嘴巴说个不停,手中的力道却也丝毫未减,一路推着权无心出了院门,匆匆踏上垂着雪柳的连廊。
待两道脚步声渐远,司卿才伸手理过被压得皱皱巴巴的衣衫,铜镜里映出她倏然冷肃的眉眼,在夕阳的余晖中,一身青衫玄氅,朝城西茶肆的方向策马疾驰而去。
二楼临窗的雅间,司卿正在给冷透的白毫银针续水,木梯间吱呀声响过,紧接着,一支翡翠步摇从门扉后探出,悠悠晃至桌旁,正好悬于白瓷茶盏上方。
“殷侍郎近日可好?”莫绾凝朝她微微施以一礼,眸间似有莹光流转。
“殷某一切安好,”司卿起身,将刚斟好的茶水递至桌边,顺势拿走女子面前的空瓷盏,“不知莫小姐可有受人磋磨?”
莫绾凝猛地抬眸,攥着丝巾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她身子微微颤了颤,喃喃开口:“侍郎可是听说了什么?”
“薛家三郎已将所有事情一一告知,莫小姐的恩情,殷某理应报答。”司卿起身朝莫绾凝微微拱手,眸光瞥见女子不安的神情时,不自觉将语气放缓了几分,“小姐若想离开莫府那个虎狼之地,尽可来恭王府寻在下。”
莫绾凝的绢帕绞着指尖,腰间的琥珀坠子晃得厉害,她斟酌出声:“侍郎可愿将绾凝带在身旁,绾凝不想回去。”
“……好。”
夜色下,骏马踏碎满街月华,莫绾凝的后背正紧贴着司卿束紧的胸膛,绢帕下的手心早已薄汗涔涔。
“抓紧!”司卿的声音混着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耳心,她不禁拢了拢身前的玄色大氅。
马蹄声在空巷撞出回响,她数着自己错拍的心跳,耳尖发烫。
当骏马跃入阴影时,她放任自己向后靠了半寸,鼻息间袭来极淡的馨香,让她的心越发乱了。
“嘶——”
骏马的嘶鸣声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司卿率先一步翻身下马,扶着莫绾凝的手将人带了下去,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
月光如水,洒在曲折的回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司卿的身影在月光映射下显得格外修长,她沿着回廊快步前行,莫绾凝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路过一处偏房时,隐隐传来一阵低语声,莫绾凝忍不住放慢脚步,侧耳倾听,却只捕捉到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殷少爷……世子妃……赐婚……”
莫绾凝心中忐忑,脚下步子陡然加快,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发出簌簌声响。
“侍郎要同世子殿下成婚?”
闻言,司卿眉心轻蹙,侧身看向莫绾凝,只见身旁女子眸间浸满了委屈,一双睫羽轻轻颤动,整个人被不安和惶恐笼罩着。
“莫小姐,深宅大院里免不了有人听风就是雨,那些个闲言碎语听了便是,不必当真。”
说罢,司卿淡淡扫了一眼还亮着烛火的偏房,领着她朝世安居的方向走去。
“表哥,你怎么把莫绾凝给带回来了?”权无心双手叉腰,站在司卿身后,语气中满是不喜,“她一个官家小姐,独身一人在我院里过夜,传出去对我的名声不好。”
司卿掀了掀眼皮,冷声道:“你的名声?”
“不是,是她的名声,对莫小姐的名声不好。”权无心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乖乖接过司卿递来的枕头和被褥。
“既如此,那只好委屈世子了,今夜你去别的院子休息可好?”
说罢,司卿不慌不忙地从妆匣内取出一张地契,又带出一叠银票,“明日我便带着莫小姐去燕归里,那处院子雅静,倒是挺适合她的。”
“表哥,你要搬出去?”权无心忙伸手拉住司卿的袖摆,手里的枕头和被褥尽数掉在地上,他眼尾泛红,声音微微发颤,一脸不可置信,“前些日子你才说过我是你的亲人,你不会离开我的,这才几日光景,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要搬出去?”
司卿垂眸,目光扫过散落了一地的被褥,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世子,我能从诏狱里出来,莫小姐是出了份力的。如今,莫明远对她百般折磨,她一个姑娘家不跟着我,就只能留在那座吃人的宅院里,恐会丧命。”
“那就让她待在王府里,王府这么多侍卫还怕保护不了一个弱女子?”权无心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拉司卿的胳膊,眼里满是期待。
司卿拗不过他,只好妥协,俯身将地上的被褥和枕头叠起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那世子打算如何向王妃和恭王交代?”
权无心轻轻拍了拍被褥上的灰尘,眼珠子一转,张嘴回道:“就说……就说表哥与她情同姐妹,如今伤势还未痊愈,但又不喜旁人伺候,便邀请她来王府照顾一二。”
“如此也好,”司卿顿了顿,又道,“既然莫小姐是来照顾我的,那世子打算将她安置在哪间屋子?”
“这……容我想想。”权无心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在屋内来回踱步,直至门扉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噔噔噔……噔噔噔……”
权无心撇撇嘴,几个大步行至门口,将紧闭的门扉推开了一个缝隙,语气带着几分烦躁:“莫小姐有什么事吗?”
莫绾凝手中紧紧攥着丝巾,目光有意无意地透过缝隙瞥向里间的青衫男子,她眼眶泛红,微微咬着下唇,小心翼翼道:“世子是不愿让绾凝住下吗?绾凝只是想陪在侍郎身侧,绝不会扰了王府清静,若世子实在为难,绾凝走便是了。”
话音刚落,女子眼底瞬间蓄满泪水,不等权无心回答,那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白皙的脸颊簌簌滚落,只见她紧紧咬住下唇,发出细微的抽噎声。
“欸,你别哭呀!”权无心一急,忙将门扉推开,连连摆手,似乎在极力撇清自己,“我可没欺负你!你有话好好说,哭什么!”
“是绾凝惹人嫌……”莫绾凝突然踉跄着步子转身离去,却在抬脚的瞬间朝廊柱歪去,手中的丝巾正好落在权无心的皂靴旁。
“你们在做什么?”司卿清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权无心莫名觉得背脊发凉,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没曾想刚好踩住莫绾凝不慎掉落的丝巾。
司卿抬脚跨出门槛时,目光扫过莫绾凝眼底的泪痕以及额上的那抹殷红,最后落在权无心踩住丝巾的皂靴上。
少年却像被火燎了似的蹦开,伸手指着地上丝巾,语无伦次道:“她自己掉的!我没推她!表哥你信我!”
“侍郎莫要错怪世子,”莫绾凝咬牙,抵着廊柱艰难地站起身来,手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是绾凝没站稳,不关世子的事。”
“呐呐呐!表哥,她都说了是她自己摔的……”少年底气十足的嗓音猛地顿住,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猝然间,权无心只觉自己喉间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瞧见对面的莫绾凝正一脸委屈地盯着司卿,泪水像不要钱似的,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权无心抿了抿唇,紧拧的眉心又深了几分。
从前交往过的女友中,也不乏有那么几个是柔弱小白花,绿茶什么的倒也见过不少。
但……这位莫小姐实在是让他开了眼,那茶艺简直登峰造极,堪称绿茶中的天花板!
“世子,我记得隔壁院子好像是空着的。”司卿伸手扶起莫绾凝,指尖闪过一抹幽蓝碎光,状似无意地拂过身旁女子血淋淋的手背。
“隔壁杏苑确实没有住人,”权无心朝司卿点了点头,但看向莫绾凝的目光却带着几分鄙夷,“要是莫小姐不嫌弃的话……”
“能有容身之所,绾凝已是万分幸运,又怎会嫌弃。”说着,莫绾凝朝权无心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柔柔弱弱,“绾凝谢过世子殿下,如此便叨扰了。”
见司卿扶着身旁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世安居,权无心垂下的手指悄然蜷起,直到指节泛起青白,他那双漆黑的瞳仁中赫然冒出了一簇金色火焰。
眨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