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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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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天意不许岑青云命绝于此,古刹后院荒草丛生,其中竟有大片侧柏,那赫迦陵将草药嚼碎了敷在岑青云侧腰处,不消多时她便醒转。

她靠坐在地上,血污了半边衣袍,幸而有贴身的护心软甲挡着,不过只是伤了皮肉,眼下既止住了血,便也算不得甚么。那赫迦陵跪坐在佛前,仔细叩拜再三,才侧过身,对岑青云道:“值得么?”

方才他为她上药,只撩开半截上衫,目下便是数不清的累累伤痕,一道接着一道,新伤叠着旧伤。双十年华的女儿家,莫道金尊玉贵,便是最平常不过的农户商门,也断不至叫自家儿女到了这等搏命的地步。

岑青云却反问他:“何谓值?何又谓不值?”

那赫迦陵先是一愣,而后又忆得她说起与安西军的昔日恩仇,眼中愤恨地竟像要吃人。安西军久居西塞,轻易不曾出动,若说起恩怨——

那便只得十年前的一遭。

梁军困守嘉麟县,滴水成冰的时节,斥候一队接一队地派出去,所离最近的安西军却固守不动,以致梁军四面无援。嘉麟城破后,西突厥军屠城,所过之处,瓦砾不存,寸草不生。

那赫迦陵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岑青云面前:“你姓岑?”

岑青云只答道:“是又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墙起身,背对着那赫迦陵,褪了上衫,将燎过的刀刃往伤处一贴,这一块血肉立时便被烫出一道红痂。她洒了一把药粉上去,装若无事地穿戴好软甲与外袍,正欲提了刀便往外头走,却被那赫迦陵拉住。

他撩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一个浅浅的几不可见的齿痕:“那年你与你阿父北征到此,于王帐受降时,救下了一个快被马鞭活活抽死的逃奴。”

“是你教我说你们的中原话,你说咬下这个齿印,便是啮臂为盟。可是你食言了,你没有认出我。”

岑青云这才仔细端详起他,怪道她从见他第一眼时便觉熟悉,原来竟真是从前的旧相识。

她推开那赫迦陵拉住她的手,道:“从前救你,不过是我阿父做惯了善事,并不奢求果报。旧时盟约,不过孩童玩笑,你自也不必当真的。”

那赫迦陵见她是铁了心的要去寻人,情急之下只得喊道:“你当那安西军为何而来?你当我又为何抛开家仇国恨只顾仓皇逃命?此事牵扯太广了!”

岑青云半只脚已跨过了门槛,听得他此话,顿步回首,问道:“你自有你的仇,我只为寻人。”

那赫迦陵却道:“你当真以为你寻得到他吗!”

昨日夜半时分止了风沙,天上便落下不知是雨还是雪来,此时雨雪在半空团成豆粒大小的冰坨子,被北风裹着直往人脸上扑。那赫迦陵走到岑青云面前,抬起胳膊,勉强为她遮去半身风雪。

“我只是替你觉得可惜,可惜你受伤至此,却不曾有一双明白的慧眼,瞧不出自己的枕边人,竟然是比豺狼还要狠毒凶恶。”

自焉支山一战后,安西四镇与西、伊二州尽归西突厥之地,安西军只得退守伏俟城。朝廷并无用兵之心,然此处天高皇帝远,辖下诸阵竟有“只闻安西不知梁”的说法,宣宗这些年却也不曾裁撤这一支军队,天长日久地养着,倒不知要空耗多少粮饷资财。

岑青云与那赫迦陵各驱一马,日夜不休,终在第三日拂晓时分赶至伏俟城,城中四处皆有安西军值守,为恐惹眼,二人只得乔装一番,混入坊市之中。

二人挑了处茶摊暂且歇脚,岑青云见着往来一二的安西军,袖中的手握紧擘张弩。那赫迦陵看了她一眼,按住她的胳膊:“城中安西军足有千百人,不能在这里动手。”

光城中便足有千百数安西军,遑论现下东西突厥势如水火,伏俟城便在平金山脚下,实属咽喉要塞之地,三方皆有重兵驻扎于城外。

这厢若是叫她闹了起来,泄露了身份,只怕更是没法活着走出城了。

岑青云饮了一口热茶,道:“我自然知晓,只是现下虽知他们一行在此城中歇脚,却并无实际的去处,难不成要挨家挨户地去搜?”

那赫迦陵却不语,待得一壶茶吃尽了,他方起身,拉着岑青云于街巷中七拐八绕,终至一无人处,他从怀里掏出一柄骨笛,轻吹了两声。

而后远处竟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众鸟欢悦齐鸣,渐而汇在一处,那赫迦陵又吹了几声笛子,群鸟才各自散去,不知飞往何处。

岑青云用瞧稀罕物的眼神去瞧那赫迦陵,他只是笑了笑,道:“阿妈说,我出生时,凡是草原上能见的鸟儿,皆是衔羽而来,久久不散。迦陵鸟,是我的名字。”

那赫迦陵将笛子挂到她颈上,道:“送给你,往后只要听见远处鸟鸣,我就知道,是你在找我。”

不过须臾之间,方才散去的鸟群便又在不远处徘徊,那赫迦陵攀上一旁的树,眯着眼瞧了半晌,才瞧清那是城东的一处院落。

入了夜,二人换了不起眼的素袍,扮作行商的模样,只在那院落的侧角门处歇下脚。不消多时便有人来赶,穿着家丁模样的衣裳,却生得一张突厥人的脸,岑青云三两下了结了,从这人身上翻出一枚令牌来。

有了这令牌,二人入院自是一路畅行。此处虽有三进院落,前院与中院却都无人,只通向后院的抄手游廊上一行十数个护卫,多是突厥人,间或也有中原面孔。

岑青云只得与那赫迦陵分道,那赫迦陵做出些动静将人隐去前院,她身手好些,一人潜入后院想也不是难事。岑青云一路砍杀了三五人,正提了刀跨进院里,便觉颈上一凉。

她竟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人,这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竟也能如此悄无声息,还能横了剑在她颈侧。她不敢回头,只是闭上眼,心里求告再三,却在听到这人的声音时,彻底死了心。

“你不该来的。”

岑青云将刀抵在地上,几乎是将整个身子都靠在刀柄上,才堪堪能站直。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此行本为护送公主和亲,公主无端被劫,我难逃其咎。”

她带着认输一般的坦然笑了一声:“你是真的不愿我来此吗?留下充作线索的耶悉茗花,一路指引我来伏俟城,见我救了那赫迦陵,又不惜鸣镝示警。白天鸟群纷飞,任谁看了也觉奇怪,这院子却并无重兵把守,我单枪匹马竟也长驱直入。”

“究竟是我不该来,还是你设下重重罗网,只为诱我来此?”

她的声音低下去:“鹤奴,你肩上的伤,可疼否?”

只这一句,便叫身后人连剑也拿不稳了。岑青云抓准时机,立时便反手回刀,刀锋凌厉,逼得身后之人连连退步。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样与崔池兵戎相见的一日,那一夜驿馆交手,她只觉对方招式驳杂,不曾看出流派师承。如今彼此见了真容,她下手亦不曾留有余地,每一出手皆是奔着命门而去,崔池竟能见招拆招,连半分下风也未落了去。

她使横刀,崔池却执长剑,剑光浩荡,大开大合,收势却极具意气,竟叫她想起当年学剑时,阿父亲手传授同样的剑式,起名为“风流云散”。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

岑青云一刀将他的剑挑断,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咬牙切齿:“谁教你的?是谁?”

她气红了眼,一拳挥过去,崔池却只低低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拭去唇边的血:“你难道只问这个不成?”

他用沾着血的手,去牵她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方才她问他肩伤疼否,他几乎是要痛得落下泪,他知晓她问这一句不过是为着牵扯他的注意,可他本就不是为了她的性命而来。

岑青云这遭却不再吃他示弱的这一套,甩开他的手,反退开了几步,才道:“我难道该问你什么?崔子渝,你这等的心机与算计,只用在与我一人的周旋上,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崔池只低着头,血顺着发梢滴到地上,衬得他更是一幅命薄如纸般的可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赫迦陵同你说的,你便全信?”

那夜荒漠古刹中,那赫迦陵启开随身带着的金瓶,里头机关繁复,开到最底层,便是一沓书信,和一小包马钱子粉末。

那日颉利可汗外出野猎,只他与格尔坎随侍同行,颉利可汗忽从马上摔了下来,待得格尔坎下马去瞧,人却已没了气息。格尔坎带着可汗尸身回了王帐,当即便要拿他性命。他本该速速逃命,却铤而走险,在王帐外徘徊数日,更是不惜几度潜入格尔坎的营帐,才窃得这些物证。

书信皆用汉文写就,那赫迦陵有许多字不大认识,便只由岑青云自己去看。她一张张翻完,面色愈发沉了下来。瞧这信函的落款年月,自第一封信起,来往至今已有二年之久,恰是崔池出入王府之时,信上一一遍数了他的图谋——

他以崔氏子之身,利诱安西军都尉冯瞻,许以高官厚禄,金银财帛,为冯瞻与崔氏二房牵线,暗中筹谋反逆之事,并借与温连珲的旧友之谊,将此事尽数推脱到了东平王身上。

后又以儿女婚事为筹码,引得冯瞻献言予契宓合利,提出岁供时遣公主和亲。

因颉利可汗不满长子昏庸暴戾,契宓合利早有为格尔坎谋划之心,恰得崔郎相助,以马钱子磨粉,长久混入饮食之中,阿史那颉利自然马上惊厥而亡。

“我自不愿信他,故而只问你一句,你若要辩,自然有你的理,可你敢答吗?”

可崔池静默无言,岑青云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了一声:“那日我向你哭诉东平王伏诛时,你心里在想甚么?想我如此愚笨,竟被你三言两语轻骗,如此说来,沦落至此,也算是我活该。”

她红着眼,望向崔池:“我自认并不曾薄待了你,往日欢情,也并不曾有半分作了伪去。可反复想来,今日怨怼种种,不过错在我纳你入府,实是折了崔郎鸿鹄之志,误了你终身。”

自父母丧后,她不得不忍耐心性,处处谨慎,事事留心,为数不多的那些冲动、失智、狂妄、全无顾忌的举动行径,皆为着一个崔子渝。她不愿去怨他,这本是她下定了主意要做的,怨不得旁人。

惟有东平王一事,触了她的逆鳞,她父母旧时亲友,所剩不多,平日里便叫她豁出命去换,也是不怕的。如今却因崔子渝的缘故,平白叫东平王一家丧命,他日阴司黄泉路,她何来脸面去叩见父母。

想至此处,怨懑梗在喉间,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竟生生呕出一地的血。崔池见她半跪在地上,伸过手要去扶,却被她推开。

“你若还有话说,我愿一听。今日我踏出这院子,你我恩怨各尽,来日相逢,只做仇雠。”

果如她所料,崔池仍不发一言,她踉跄着起身,收刀入鞘,转身。

只走开了两步,便听得崔池在身后道:“阿昭,你信人有前生吗?”

“若我说,今日我早非今世我,不过前世枉死的冤魂厉鬼,占了这样一具躯壳,去了却一桩夙愿,你信否?”

岑青云顿住脚步。

“前世,贞乾二十九年,荆楚洪涝,我收到伯父急信,自岳麓书院归乡。行至中途,却救了一位昏死在道旁的女将军。”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隔了千万年一般的渺远:“是你,阿昭。”

“你恐身份暴露,欲杀我灭口,却见我失措的模样十分有趣,遂将我囚禁在府中。彼时我年岁小,被你吓破了胆子,只得终日惶恐,苟且偷生。历经数年,我随你四方征战,消息传回博陵,竟让伯父起了贼心,欲污你以谋反之名,好解了圣人心头大患。”

“此后,你与圣人起了争执,被贬至肃州,本欲就此安稳度日,却被牵扯进崔氏谋反一案。那一年,圣人立储,改元广明,太子监国后督办的第一件大案,便株了伯父三族,我亦在其列。”

“太子为人狠辣,此举本为清肃世家积弊,你却抗旨回京,提枪入诏狱,劫走死囚。圣人痛斥你藐视天恩,狂妄至极,只许你五百人马,贬为校尉,出京剿匪。”

“你前脚出了城,后脚便遭了暗算,一行亲卫,豁出性命去也护你不得,尽数被擒。那是与你出生入死十数载的同袍兄弟,挨个在你面前受刑,不知卷了多少刃,断了几许刀。新丰邑外荒野,血流漂杵,尸横不绝,此后经年,土仍带腥。”

“广明元年十一月初六,你入太子宫,嫁与成旻为正妻。成婚后不过数月,他为权衡朝堂之势,接二连三地纳妾。彼时我远在蜀中,你不许我上京,只给我写信,说眼下一切都好,劝我改适,再觅良人。”

“然,第二年,你折剑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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