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赛瑛公主与东突厥使者百人下榻鸿胪寺。
岑青云昨日与季涉等人吃酒,又遇上薛鸾卿,折腾到了夜半才回府。她本想着今日休沐,能好好歇上一歇,可穆王府离鸿胪寺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赛瑛公主排场摆得极阔,闹得整条街都不得安宁,自然也搅了她的好觉。
岑青云闲来无事,觉得冬日里身子僵了不大舒坦,便差郑行易从库房提了长枪,一柄百十来斤重的錾金雁翎枪,岑青云使来却轻巧灵便,辗转腾挪之下,枪头银光竟似瑞雪飘落,梨花纷飞。
到了黄昏时分,外头的动静也歇了,岑青云才换了件不显眼的玄色长袄,一个人骑马出城去了。一直到了城外三十里处,有几位差役正候在路边,见她骑马来了,叉手行礼道:“问贵人安。”
今日是押送裴慎去往灵州的日子,原该是天不亮便要出城的,岑青云稍事打点过,叫裴慎吃了顿热餐饭,暂歇半日再动身。
见裴慎肩上叩着枷号,双手双脚都带着镣铐,岑青云皱起眉,对一旁差役道:“此去灵州路远,他孤身一人,又跑不脱,戴着这些作甚?”
一旁差役连忙卸了枷锁,又退开了数十步,供她二人话别。
岑青云叮嘱了几句灵州天寒,又托付道:“灵州府的都尉房潜原是孤的家臣,孤也已传信与他,他最是热心快肠,力所能及之处,你不要同他客气。”
日暮黄昏,四野苍茫,北风狂吹中,唯见遥空断雁,出没寒云。
裴慎同岑青云抱拳道:“殿下莫愁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岑青云却只是笑道:“谢君美意。”
直到裴慎同几名差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岑青云才翻身上马,踏着一寸一寸落尽的残阳,掉头回城。
刚入城门不过两条街,街角便不知从何处跑出一名叫花子,大冷天的,却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他见岑青云骑着高头大马,气度不凡,竟冲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辔绳不肯松手。
岑青云见他披头散发,满脸泥污,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能瞧出年纪不大。她正欲从那花子手里抽出辔绳,一旁街边就冲出来几名壮汉,见了那花子便动起拳脚来。
那花子身量不高,人也瘦弱,挨了几拳,便喷了好几口血,连照夜白的鬃毛都溅上了猩红的一片。岑青云看不过眼,便多问了一句:“他怎么了,你们要这样打他?”
为首的那名壮汉啐了一口道:“既不关你的事,便少管!倘若再啰嗦,连你也一起打!”
岑青云转了转手腕,马鞭捆在那花子的腰间,稍一用力,便将人拉到跟前。她瞧着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神色也狠戾了几分:“这天底下便没有我不敢管的事,且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连我一起打。”
有一人提着根木棍,听了她这话,当即便打了过来,想要将她打落马下。岑青云冷笑了一声,拽过长棍,三两下的功夫,便将几人都打翻在地。
她踩着刚才啐她那人的脊背,又问道:“现下可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打他了吗?”
那汉子这才道:“他赖着我们弟兄的帐不肯还,不打上一顿,只怕他又要赖上一年。”
岑青云回过头,去瞧那被马鞭捆住的花子,问道:“你欠他们钱?”
那花子见她同自己说话,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嘴巴,双手比划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怪声。
岑青云脚下使了使劲:“他既又聋又哑,又怎么欠你们的钱?”
那汉子禁不住,痛呼出声:“没有!没有!不是欠钱!他前几日流落至此,我给了他几口饭吃,后来我叫他去偷钱,他不听话,还想着要跑,这才打了他。”
岑青云闻言,扯了马鞭狠狠地抽了他几下,又扔了块碎银子出去:“这里有二两银子,算是还你的饭钱,若再有下次让我瞧见你做这样的勾当,我便打死你。”
几人捡了银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岑青云收了马鞭,正待翻身上马,衣角却被那叫花子拽住。
她在身上各处翻找了半天,才摸出几枚铜板,塞进那花子的手里:“我身上没带什么钱,你若是找得着路,便去朱雀大街的穆王府,会有人给你吃食。”
“你识得字么?穆王府,便是门特别大,墙特别高的那家,门口还有两只不大好看的石狮子。”
她说了半天,才意识到面前这人既听不见声音又说不了话,只好指了指铜板,又做了个吃饭的手势。
那花子这才有了反应,点了点头,但还是攥着她的衣袖不肯送。岑青云拉了拉袖子,却有什么东西从袖间滚落,她弯腰拾起来,赫然是翟令月先前为她求来的平安符。
那花子见了这平安符,却突然激动起来,一把从岑青云手里夺过,便跑开了。岑青云见他七拐八绕地钻进了巷子里,虽觉得古怪,却也不甚在意,兀自上马了。
走了没多久,她才回忆起方才叫花子的那双手,手心皮肉莹润细腻,只有中指指节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瞧便知是读书人的手。
且是养尊处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读书一无是处的读书人的手。
还有那双眼睛,她虽记不得是在何处见过,可是实在熟悉。她想了一路,却毫无头绪,也只得作罢。
回府后,翟令月身边的阿婵又来送了碟糕点,说是翟娘子尝了觉得不错,应是合殿下的口味,便叫人送来给殿下尝尝。
翟令月的身孕眼见着便该过了头三个月了,宫里的医官隔三差五地便来请脉,都说翟令月胎象平稳,身子强健。
好不容易叫贵妃安了心,不再派了医官来,翟令月却开始推脱起孕中乏力困倦,不愿出门。便连岑青云差郑行易亲自去瞧,也是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既探不出虚实,又做不了手脚,实在是进退维谷。
岑青云将自己这番议论说与崔池听,崔池却在一旁尝起了阿婵送来的糕点。岑青云见了,连忙一手将那糕点打落在地,又捏着崔池的下颌,逼他尽数吐了出来才肯罢休。
崔池揉了揉两颊,难得露出几分气恼道:“殿下惯是下手没个轻重,只怕明日脸上便要多几个青紫的指印了。”
他用帕子将掉落在地的酥饼包好,重新放回木匣里,听得岑青云道:“往后万事都要留个心眼,你院子里都是我亲自挑的人,身家性命都系在一处,自然是信得过。至于旁人送来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一概都扔了才好。”
这偌大王府里看着是绮罗锦绣,堆金积玉,可实在也是个虎狼窝。刨去她身边一众亲卫,并几个娘子房里的眼线,剩下的下人仆妇、门房采买、小厮长随,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要有好几百人。
岑青云初初开府独住时,打发了好几次,但这背后牵扯处错综复杂,硬赶是赶不走的。后来她把排兵布阵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叫这各为其主的几百人互相牵制掣肘,闹来闹去地,竟也没翻起什么风浪。
只是如今翟令月有孕,若有人寻个法子将她了结了,待到瓜熟蒂落之日,这王府便又来了位主人。
到了那时,许多因她岑青云不得安枕的人,才算是能彻夜好眠。
崔池聪慧,岑青云的话点到即止,他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这些时日他和岑青云都忙着自个儿的事,倒也有好一阵子不曾见面,如今见了,自然是情切切又意绵绵。
岑青云被各种心机算计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现下同崔池吃了几盏酒,心内郁结才渐渐纾解开。
崔池瞧起来年纪不大,懂得却多,诗词雅谜、酒令奇玩,便连她从前与军中粗汉嬉笑时学来的几句混账话,他都如数家珍一般。
岑青云半靠在美人榻上,酒意上头蒙了神智,眼也渐渐花了。她眯起眼,屋里烛火隐约,惟有崔池肌如瑞雪,脸似朝霞,色色动人。
岑青云似言似叹道:“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崔池为她添酒,她却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了一番,顺着手掌攀上去,划过臂弯与肩膀,最后落在他的颈侧。
岑青云的手轻抚过他的脸,问出一句:“我到底……在何处见过你呢?”
明明是那样叫她印象深刻的一张脸,若是见了,便是千百人里也能一眼认出。可她却无端觉得,她是见过他的。
不拘在何处,不拘在什么时候,总归,她与他见过。
崔池抓住她的手腕,道:“殿下吃多了酒,怕是醉了。我叫人送热水来,伺候殿下歇了吧?”
岑青云没有挣开他的手,反而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进他怀里。她醉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总爱缠着人不放,将滚烫的脸靠着他冰凉的颈子,不依不饶地道:“分明就是见过,我记得那个梦里……”
“我让你留在我身边,你偏不肯。我气坏了,才告诉你,我要嫁人了。那日我同你说的话,都是赌气的,你为什么不回头瞧瞧我?”
她叽哩哇啦地乱说了一气,崔池一句也没听懂,侧过头离她更近了些,问道:“什么?”
岑青云却咬了一口他的耳垂,趴在他肩头默然半晌,直到崔池以为她睡着了,才听见她极小声的一句:“我说我真心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信?”
最后一支灯烛燃尽,屋里只余下透过窗棂投进来的月光,洒在地上,细碎狭长的一条接着一条。崔池呆呆地愣了很久,直到耳边传来岑青云轻缓绵长地呼吸声,他才意识到她确然睡熟了。
他将岑青云抱至榻上,将她额上散落的几绺碎发拢至耳后,静静瞧了半晌。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瞧她,仔细地像是要烙在心里一般。坊间总流传着她的凶名,可她闭上眼时,却有着很柔和的眉目。他见过她书房里挂着的画像,她像她的母亲。
纯善,平和,也坚定,决绝。
他想起方才她的呓语。
“我说我真心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信?”
那日剑南道上,她漫不经心地对他道:“孤身边倒少个你这样的人物,既有美貌,又会伺候人,实在是再体贴称心不过的。”
她因欺君罔上被罚镇守边境数年,如今蒙了圣恩,允她回京述职。她匆匆地将他从死牢中救走,又匆匆地同他道别:“如今崔家落难,你也无处可去,好在孤真心喜欢你,不若日后你便留在孤身边罢?”
他瞧她眉眼张狂,想起无数难堪的回忆,自是冷言相对:“殿下好意,我实在承受不起。还望殿下开恩,放我一条生路。”
他以为她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将他的抵触与冷漠视为一种别有滋味的情致,可那日她却收了笑,对他道:“既如此,孤便心安了。往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过了片刻,她又道:“只是好歹缘分一场,你便没什么要同孤说么?”
这段记忆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旧事了,久到崔池已经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亦或是没有说什么。他一直以为自己应当是说了什么的,毕竟那时他那样真挚且热忱地恨着她。
可是直到岑青云说出那句,“你为什么不回头瞧瞧我”,他才想起,那日他走得没有一丝犹豫,走得头也不回。
后来他知晓了她的死讯,昼夜不分地赶回长安,见到郊外荒野林间一处无名孤坟。有人告诉他,她死后便葬在这里,无凭无吊,无碑无祭。
他发了疯一般想要将土挖开,挖得肝肠寸断,挖得泪流满面,十指鲜血淋漓。
那时他那样地恨她,恨她死得太早,又恨她死得不够早。可他直到很久后才明白,原来他只是爱她爱得很痛苦。
他不知道今夜岑青云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明明什么也不该记得,可他依然将她紧紧抱着,轻声道:“是我来迟,对不住你。”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同穴窅冥何所望,幸得他生缘会,再得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