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伤了腿的消息瞒不住,岑青云刚坐下不久,宫里就传了话来,说是陛下的意思,免了世子每日的早朝,一应公务,只待世子伤愈再提。
岑青云坐在杌凳上,翘着伤了的那条腿,似笑非笑地对着崔池道:“孤这院子如今漏得跟筛子一样,昨儿碎了支发簪,前儿摔了个碗盏,宫里头都差人送了来。如今王府里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竟是瞒不住人了。”
崔池亲自下厨做了碗馎饦,此刻呈了上来,热气腾腾的。他见岑青云面色不好,便问道:“出了什么事,竟叫殿下恍神摔下马,惹了这么重的伤。”
岑青云喝了几口热汤水,才开口道:“圣人处置了东平王,说是通敌谋叛,连家眷子女也一应伏诛了。”
崔池斟茶的手抖了抖:“当真?”
岑青云搁下筷子,神色平静地道:“成徽之亲口所言,怎会有假。况且几月前成姒也同我透露过,朝中有人通敌。”
“我只是从未想过,通敌的这人竟是东平王。也从未想过,圣人秘而不发,竟然这么快便将东平王处置了。”
自上次赈灾回京后,宣宗也似往常一般重用她,只是左一样右一样的细碎繁琐的小事,瞧着不甚要紧,却也是十足十地叫她抽不开身。
崔池知她是因心中难过才马失前蹄,也素来明白她心事总不外露,便也不再言语。只吩咐了霁夜与晴宵收整了东西,自和春堂搬来风林轩,想着岑青云有伤,他若侍奉在侧,万事也便宜些。
入了夜,屋里燃着的炭火不知何时熄了,崔池冻得打了几个寒战,正欲起身,一直背对着他的岑青云却滚进怀里。
岑青云搂着他的腰,低低地道:“别走。”
她声音有些哑,崔池只觉得衣领被她用力攥着,过了片刻,里衣的前襟便被眼泪浸湿了,冰凉的一片,紧贴着心口。
他将岑青云紧紧地罩在怀里,他到她身边还不满一年的光景,如今却也能撑起一片为她遮风挡雨的臂弯。
外头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下一下的,仿佛敲在他心口。崔池细细数了数,对岑青云道:“四更了,殿下。”
天寒地冻的四更天,残夜将近,月明依稀,再难眠的人也该熟睡了。
岑青云这才放了声哭起来,细细碎碎的抽噎与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一齐滚落,最后都被吞进交颈抵足的亲吻里。
崔池从未见过岑青云的眼泪,他从未想过,对她而言,东平王的死竟然是这样天塌一般的痛事,让她这样一个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人,竟能这般泪落满襟。
不知过了多久,岑青云才扯了他的衣袖擦了擦脸,道:“崔子渝,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今活得也太窝囊了些。”
“这府里上上下下,除了你身边的晴宵霁夜与郑家兄弟两个,哪里没有眼线细作?我知圣人疑心过甚,是以谨慎周全,不敢有丝毫造次言行。我也知成旻忌惮岑氏功高,也从不欲与他为敌,反而处处避让。”
崔池抚了抚她后颈:“殿下这样做,自有殿下的道理。”
岑青云却只是苦笑了一声:“我哪有什么道理,不过是怕死罢了。”
“崔子渝,你不晓得我有多怕死。”
怕自己死了,便再也顾不得也护不住曾经相系过性命的同袍知交。怕自己死了,往后千百岑氏族人再无人祭奠。怕自己死了,朝中无人可用,四海又起硝烟,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哀鸿遍野。
她肩上背的担子太重,压得她不知从何时起,也成了贪生怕死的鼠辈。
黄沙百战,将军金甲铁衣不曾有损,惟有这颗心,千疮百孔。
崔池却轻声问道:“殿下可还记得,那日你说我不曾见过天下苍生,自然不知何为明主。”
“可天下苍生,我本见过的。灾荒年间被烹煮分食的稚子,洪涝灾后被拦在城门外活活饿死的流民,贼寇铁骑马蹄下踏作肉泥的百姓。苍生所苦,便是殿下所苦,殿下所苦,便是我所苦。”
他在岑青云眉间落下一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殿下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才易犹疑不决,进退动摇。”
“殿下怕死,我不怕。殿下心软,我心肠却硬似冷铁。我来做殿下的刀刃,为殿下断荆斩棘,所向披靡。”
听了他此言,岑青云只是久久沉默着,久到他以为岑青云已睡着了,怀里才传来一句:“崔子渝,我只要你允我一件事。”
崔池笑了笑,与岑青云十指相扣,听得她道:“我要你活着,无论如何,你不要死。”
岑青云的腿伤瞧着骇人,却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加之她素来是伤惯了的,不过在床上躺了三五日的功夫,伤口便结痂愈合,生出新的血肉。
岑青云养病的这些时日,成旻不仅差人流水一样地送了补品药材来,还捎来了一句口信,说是裴循礼如今一切都好,只待世子伤愈,便可相见。
那厢翟令月的胎也过了头三个月,新岁将近,便是段含之那样的炮仗脾气,也突然转了性似的,同翟令月一团和气起来,三天两头地往瑜阳斋跑。
岑青云自觉难得过了几日安稳日子,郑行简便风尘仆仆地回了府,带了两封西宁王太妃亲手所书的家书,一封照例送去菱棠榭交至萧雁荷手里,另一封却要屏退众人才肯交与岑青云。
岑青云瞥了一眼一旁打着香篆的崔池,对郑行简道:“你弟弟在外头守着呢,此处再没外人了,你只管说便是。”
郑行简打量了崔池好几眼,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岑青云:“太妃说,自前年受了殿下的托付,便派人四处去寻了当年随军的医官。因有些年头了,且陇右与西境诸国互市频繁,人口往来也是杂乱得很,只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岑青云一目十行地看完书信,顺手便借着烛台的火烧了,而后对郑行简道:“你一路上可曾听说了东平王府的消息?”
郑行简点了点头:“外头传的都是东平王因病暴毙,我自陇右回程时,却见有越州来的东平王府家臣,不知同太妃说了什么,匆匆便走了。”
岑青云又吩咐道:“寻医官的事有太妃相助,想来不用你与孤再费心。现下京中倒有一桩命案蹊跷得很,你是断案老吏了,不妨也去查探一番。”
郑行简领了命,转身欲走,却被岑青云叫住:“且歇几日再应付差事也不迟,跑了一趟陇右,回来便灰头土脸的,实在是难看得很。”
郑家兄弟久不相见,岑青云自遣了他们下去叙旧,一旁崔池待得郑行简走了,便问道:“东平王派了家臣匆匆前往陇右,难不成是西宁王太妃与他亦有谋划?”
岑青云摇摇头:“太妃谨慎,想来不愿牵扯东平王与圣人之争。更况论陇右本也是荒蛮之地,何来与圣人掎角的本钱。”
见她铺陈纸笔,崔池自觉地便跪坐在书案旁研墨,听得她道:“前年孤收整阿父遗物时,见他随身所带的兵书里夹了一张残缺的药方,四处派人去差问了,也不知来由。”
“后来是长随阿父身边的一位校尉告知于我,说是阿父深受梦魇之苦,延请各方医士都不得治,最后是位四处云游的医士,为他开了这张方子,也就此随军留在他身边。”
“这消息传到孤手里没多久,那位校尉便在任上暴病,不治身亡了。”
崔池问道:“遭人灭口了?”
岑青云点头:“后来孤多方打点查探,可除了那半张药方,竟是毫无线索。此事过去太久,且涉事之人不是战死便是失踪,我才请了太妃相助。”
她将手里匆匆写就的书信妥帖折好,放到崔池手里:“另有件事,还须借你崔氏的名义去办。”
“崔洋与大理寺丞何彰私交甚密,你将这封信送去何彰手里,说是孤的意思,要他挑个无人的时候,安排孤与裴循礼相见。”
崔池接过信,问了一句:“可秦王不是已经传了话来,应允殿下去见裴循礼了吗?”
岑青云扯起一个冷笑:“谁要欠他的人情,他若不许,难道我还不能自己去见?”
“更何况,既蹚了这趟浑水,不将事情闹得再大些,我又岂能甘心呢?”
杜老太公在朝堂上的一番议论,宣宗虽未明面上说些什么,但裴慎杀人一事,到底是与她脱不了干系了。
与其借了成旻的脸面,偷偷摸摸地去见裴慎,倒不如将事情掰扯开,摆在明面上。她是做不来下贱的糟烂事,可纵横捭阖这些年,阴策阳谋种种,看也该看够了。
崔池取了腰牌,将腰牌与信一同交给晴宵,嘱咐她送至大理寺丞何彰府上。
一应事务安排末了,岑青云终于得以喘一口气,正抱着崔池温存厮混,霁夜在外头便敲了敲门:“殿下,翟娘子与段娘子一道朝咱们院子来了,说要给您请个安。”
岑青云无端被搅了好事,自然没好气儿地道:“孤安得很,用不着请,叫她们各自回屋去。”
霁夜却有些急:“二位娘子已经过来了,殿下快些让郎君暂且避一避吧,要是瞧着了便是不好。”
岑青云这才翻身从榻上滚下来,急忙披了外衫冲进院子里,迎面正与翟令月二人撞上。
见她形容不整,翟令月眼神落在了后头紧闭的屋门上,笑着行礼道:“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在外头待着,也不进屋暖暖呢。”
岑青云拦在屋门前,对着阴沉沉的天色,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儿日头好,冬日里少见阳光,孤晒晒太阳。”
待得二人都行礼问安罢,岑青云挥了挥袖子:“既是来请安的,请完了就回去罢。”
段含之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翟令月却扯了扯她的衣袖,段含之便也不再言语。
岑青云见了,挑了挑眉,心下却疑惑起来,这二人从前针锋相对,怎生如今便好得像亲姊妹似的。
翟令月从袖里掏出一枚平安符,递给岑青云:“前些时日,妾与持盈一同去了玄都观,听闻玄都观灵验得很,便为殿下求了枚平安符,殿下若有空,也可带了清河君一同去瞧瞧。”
岑青云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平安符收进袖子里:“你有心了,怀着身孕的人何苦四处奔波。”
她瞥了一眼翟令月的肚子:“得有三个月了?”
翟令月垂首笑道:“是呢,现下一直吃着宫里医官开的方子,很是不错,如今倒不像先时那般恶心难受了。”
说罢,她拉着段含之的手道:“也是含娘体贴,竟是比妾还看重这孩子,多亏她四处费心留意。”
段含之也握着她的手道:“阿姊这是哪里的话,平白叫咱们姐妹生分了才是。阿姊与殿下的孩子,那自然也是妾的孩子,何来费心不费心一说。”
她二人虚与委蛇了姐妹情深的戏码半晌,见岑青云冷眼瞧着,只好行了礼告退。谁知一个转身的功夫,原本站得好好的翟令月却突然脚下一扭,直直地朝着屋门摔了过去。
岑青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翟令月的胳膊,却也拦不住她就这么将屋门撞了开。想来是崔池听了外头的动静,找了处地方藏好,屋里此刻虽是空无一人,岑青云也不免动了怒,一把将翟令月推回段含之怀里。
岑青云也顾不得翟令月的脸面,冷着脸申斥道:“到底也是做主子的人了,做事还这般冒冒失失的,贵妃从前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翟令月连忙告罪道:“是妾方才失仪了。”
见段含之也一同告罪,岑青云倒不好再说什么,只令她二人回去思过便罢了。
岑青云关上屋门,回过身,却见崔池靠在紫檀围屏前,似笑非笑地道:“幸好躲得快,不然便被抓个现行了。”
岑青云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心疼与怜惜道:“总这么见不得人,倒也不是个事。说起来,是我委屈了你。”
她坐下仔细思忖,当初见色起意一时动了糊涂心思,如今此事已是板上钉钉的情状,骑虎难下,想找个两全其美的出路,却也难了。
可有一条路,她从前不能想,也不敢想,但到了如今,为了她与崔池的前程,她也不得不想一想了。
“崔子渝。”
岑青云出声唤道:“不论如何,我不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