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地道中
上官御与花无踪日夜兼程,没吃没喝的狂奔许久,早已超前大部队许多,在某处哨站决定停下来歇息,他们谨慎的藏在岩石阴影处,偷吃几口摸来的干粮,一边听取哨兵们的对话,想确认有没有新情报。
「…你听说了吗?宫中的事?」
隐约在哨兵们的低语中听到皇宫这词,上官御跟花无踪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尽量往那方向去,竖起耳朵细听。
「听说啦,那么大的消息,侯爷得讯后大喜啊,这不又催促咱们做好准备,大部队要加快行军速度过来,咱还是仔细点做事,等他们来时若物资不及让他们好好休整,到时可有苦头吃。」
一个哨兵边忙着清点军资,一边不忘回话,刚刚起头的那人点头称是,众人忙得七手八脚。
一番话听得上官御与花无踪脸色大变,会让吴焕夷高兴的事,想必对他们而言是天大的坏消息,究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又是谁出事?
上官御与花无踪铁青着脸,更认真的竖起耳朵。
「…潜伏在后宫的那俩人可真不简单,一把火就烧了琉璃宫,啧啧…听说那火扑了一昼夜还没灭,里面的人怕不是要烧成炭啰…」哨兵乙又道。
啪嚓!
「什么声音?」哨兵甲警觉转头,扔了手里的货品提剑过来搜查,他撩起皮质营帐,在堆栈的箱子后方,看到几块干粮碎片。
「干粮怎么会掉这?有老鼠吗?毕竟咱们在地底,这又阴暗又潮湿的,人都没精神啦,也就老鼠会喜欢吧,唉,真希望侯爷赶快成功,咱们也好重见天日。」
哨兵乙摸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懒洋洋的蹲下,捏起碎片,半开玩笑的朝同僚说道。
「你正经一点,侯爷交办的事可要认真以对,出了差错谁都讨不了好,若是老鼠也罢,要是有敌人潜伏在此可该如何是好?」哨兵甲正色问。
「你说的可是先前杀了咱五号驻点的那人?真恐怖啊,听说一晚上就杀了咱五十兄弟?要是他真在这,一不留神没准咱们的喉管就被割了,侯爷还没找到人吗?」
哨兵乙闻言便收敛几分,有些后怕的问。
「还没呢,侯爷手里人那么多,那敌人可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在他们眼皮子下搞鬼,大队里人多眼杂,侯爷还得跟些牛鬼蛇神打交道,又要费心处理那林的,或许真被敌人溜掉也不一定,咱还是小心守着,四下巡巡。」
哨兵甲扬起兵刃,下了指示让其余人分头巡视,自己亦左右张望的戒备着。
「啧,黑狐手里那些刺客可真是了不起,都被人混进军营了还这么嚣张,各个阴阳怪气的,看着就不舒服,真希望侯爷能弄走他们。」
哨兵乙也抽出腰间兵器,朝哨兵甲的另一个方向张望。
「呵,有本事你当着人家的面讲,瞧他们会不会把你大卸八块。」
哨兵甲斜睨哨兵乙一眼,半挑衅的笑道。
「那我可真不敢,咱就是个小兵,最厉害的就是喝酒打混,手腿看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真刺客就抬不动了。」哨兵乙倒是不敢托大,自讽的笑笑,与哨兵甲相偕远去。
一小块石屑掉下来,就在两人原先站的位置正上方,上官御与花无踪两人尽力拉长手脚使出浑身解数,躲在错落岩石的阴暗处,一字不漏的偷听完整段对话。
花无踪确认好时机,轻点脚尖一跃而下,身形飘忽不定,犹如鬼魅轻扬衣袂,身影融进四周的黑暗里,至转角处闪身,等待上官御。
他脸色惨白已经很难看,没想到上官御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僵直着眼睛似是神魂不定,摆荡中松手居然一个滑溜,早了半秒钟撤手,些微的误差造成另一个失误,落地时险险擦过满地堆放的物什,要是再差个几张纸的距离,就会直接撞上,若是发出巨响,肯定会暴露行踪。
上官御与花无踪互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一言难尽的含意,他们疾步飞奔,在据点与据点间的通道中停下脚步。
花无踪灼灼目光如火炬,直视上官御,竟不知从何开口。
他居然慌了。
他动摇得很厉害,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听了刚刚的话才失常的?
「…别那样看我,想说什么就说。」上官御拧眉横目,冷声低语。
「…紫…」花无踪脸色不见好转,嘴唇微动,第一个字的音都还没讲完,上官御便握紧拳头,骨骼的声音清晰可闻,手背上青筋暴起,虽仍是一语不发,却已经将心事尽数暴露。
…他以为,她会一直都在。
在那精致的琉璃宫、在绚烂的枫红中,一直在那里…转头就能看见。
上官御嘴唇微启,喉头却干哑得说不出话。
花无踪了然,藏得可真深啊,要不是现今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状况…
「我一直气你明知紫樱姐的心意,却对她与对他人无二,什么也不说装傻充愣,还以为你对她无心,结果现在却不是这样?」他俊秀的脸上带笑,却说不上是哪一种笑。
他应该高兴紫樱姐不是单相思?
还是该对自己这份注定会无果的仰慕苦笑?
可是自己居然没有一丝悲伤,这是为什么?
花无踪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紫樱,因为他不想跟最最温柔的她分开。
男人跟女人,如果不想分离,是不是就是要成亲?
会想跟她成亲,想要永远在一起,就表示自己喜欢她,难道不对吗?
花无踪紧紧盯着上官御,忽然明白了。
自己一直以为的喜欢,根本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别的。
他现在的心情,比较像是得知殿下被掳走时的那种心慌,跟「大家」一样。
上官御英挺的脸庞大半部分隐没在火炬光线范围外的阴暗处,看得并不是太清楚,可已经足够辨识出他眼中的情感。
没错,自己确实有不输于他的担心、恐惧、彷徨…
可独独没有他眼中的悔恨与痛怜。
他后悔自己没有向她表明心迹?恨自己不敢接受她的情意?
为她受到的险境感到痛苦?怜惜她受到的委屈?
花无踪不确定究竟是哪一种情绪比重更多,或者是每个份量都很重?
不管是哪一种,他至少知道自己对紫樱的情感基础,跟上官御是不同的。
「…我从未说过对她无意。」上官御僵着喉咙,平板的说。
花无踪莫名焦躁,踏步一把揪住上官御的衣领,毫无下对上的尊重,但是根本没人在管这个。
「可你的态度总是让她伤心啊!」花无踪恨恨的咬牙。
上官御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没办法反驳。
他知道,所以他现在反应才特别大。
「…拜托你振作一点,首领!从黑狐出现,你就频频失常,你这样怎么带我们打赢?你对得起陛下他们吗?」
花无踪用力拉扯上官御的衣领,死命摇动,彷佛要确认灵魂还在不在身体里,会不会发出框啷框啷声。
上官御出神的任由花无踪叱责,才惊觉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带回的幼童,他已经是个青年了,而自己却一点变也没有。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仍置身于刺客门高耸巍峨的山巅,只要轻轻前纵,世上便再也没有他,消失于云海缭绕的茫茫之地里,化身为一缕轻烟。
可身后是那被燎原烈焰肆虐后的荒芜之地,冲天血腥之气被狂火灼焦,让人难以喘息的浓烟,尸骸横陈断垣残壁,只有死亡持续蔓延的噩梦,整个世界都静止着。
风、土、水、火…每个地方都是死亡的气息,何晓芙残破的嫁衣那么惹眼,那样腥红又艳丽,即使沾满灰烬与变质的血色,仍然深深烙印在心里,那是「二十」这辈子最痛的时候。
曾经他如此希望,何晓芙能用看着黑狐那般的眼神看他,他多么渴望那份真挚而纯粹的爱恋,可他未曾得到过。
然而过去多年,自己分明得到了当年极其渴求的情感,却未能把握,一次又一次的回避,一次又一次的装傻,竟到了如今的地步。
上官御说不出口,解释不清原因。
要他如何说出口,那种深藏于心的莫名恐惧?
他怎么能说、怎么敢说,他害怕了?
那一次的痛,让他再也不敢轻易谈爱,即便心动也佯作不知。
烈火焚天的那个晚上,烧尽了他当时心中最爱,也烧毁了他的灵魂。
每一次会面,她对他笑,上官御不知为何就是想起何晓芙与黑狐的事。
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能说出口,但上官御知道自己跟他属于同类人,所以他陷入一种难解的迷茫中,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某天,自己会不会如黑狐对何晓芙那样,为了己身利益杀了紫樱?
如果有人欲对紫樱不利,「二十」是不是仍然保护不了她?
刺客终究是刺客,至死仍是刺客,铁一样的事实。
既是刺客,怎么可以有弱点?怎么可以把心交出去?
当初自己如何败给黑狐的,难道忘了吗?
狗儿、二十、鬼影、鬼王、上官御…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该怎么做?
他已经没了主意,正如花无踪所说,黑狐的再次现身,已经让他乱了套。
突然,一股劲风向他脸上招呼,上官御本能的接住,才发现是花无踪的拳头,他眨眨眼,终于打开耳朵。
「…首领!你清醒一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紫樱姐不会有事的!她又不是没武功!你要相信她的本事啊!听到了没!」花无踪抽回手,以最极限的音量怒骂。
上官御耳边忽然响起深藏于心的清脆声响,那是檐角的风铃迎风摇摆的声音,干净澄澈宛如冰晶坠落的声音,扫去盛夏中令人不适的暑气。
那时清凉的微风拂过,紫樱坐在天枫寺的廊角,纤纤素手一针一线的绣着手中帕子,白皙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粉,她哼着小曲,侧脸那般娴静柔美,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忽然一阵大风,吹断了那串琉璃风铃的编带,转眼就要砸个粉碎,上官御踏步上前,那头紫樱已经旋身而起,身上彩衣层层的华服未能阻挠她的行动,她身姿轻盈灵动,彷若樱瓣翩然落于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动荡的心湖,随着她飞扬的发丝与扬起的彩衣,像是飘到云海之巅,熏风若是化为仙子,大约便是这样的模样吧?
她莲步轻移,绚烂的彩衣层层迭迭的旋起,一尘不染的粉色绣花鞋点在梁柱之上,她迎风而立,白玉羊脂般的手掌彷若无骨,轻盈的接住整串风铃,像是接住一片天际落下的羽毛,衣带飞腾在鲜红栏杆上借力,悄然无声的稳稳降落到横栏上,风铃才发出细微的震荡声。
她垂眸,欲滴朱唇微启,似有若无的轻声叹息,似怨似惋,又好像只是惊吓过后的长舒,而飞舞的发、纷乱的彩衣边角已柔顺的贴回原处。
紫樱抬头,一汪春水装满双眸,映着天边无穷的风光,恰与上官御四目相觑,顿时炸红了脸庞,脚步一个踉跄,居然直接从栏杆滑落。
上官御伸手一捞,轻易将那纤细的身影横抱入怀,不知怎的被甩脱的风铃又遇惊险场面,只差一点就要摔得粉碎,上官御用巧力让它从自己的靴上弹起,风铃轻巧的滚落地面,发出动听的铃声,居然连点裂痕也无。
远处蝉鸣依稀,盛阳在高处持续不断的发热,路面蒸气氤氲,廊外的绿荫切割光影,斑驳了两人的衣衫,红色栏杆旁的两个身影,静默无声。
紫樱仰面凝视他,上官御低头俯视她,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怀里的人禁不住对方的注视,忸怩的轻轻挣扎,上官御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藏起恍惚的思绪,稳稳的将她放到地面。
『…首、首领…你什么时候来的?』
紫樱落地时双腿似乎一软,倒退的那半步有点歪,但她显然无心注意,只抬袖遮住半张脸,含羞的眉眼不敢直视对方,结巴且含糊的问。
『…就在妳飞身抢救风铃的时候,妳的身手越发利落了,紫樱。』
上官御掩住心头所有惊鸿的余韵,波澜不惊的露出一贯的盈盈浅笑。
紫樱盯着上官御的脸片刻,微微扬起怅然若失的笑,低声谦逊几句。
上官御那时只做不知,坚定的「没看懂」她眼中的爱恋与失落。
可在无人之时,那身绚丽的彩衣总是在他疏于防备的瞬间,舞上他心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情思从此在心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