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三日,皆是如此,除了手上没有人命的都被关押起来,其余但凡手上染血的,都被斩杀在了府衙门前。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越练越大,连茶楼说书人都开始将淳王审案的事情编成了段子,将给吃茶喝酒的人听。
章启坐在税务司的后院,看着章麓盘账。
“淳王为什么不直接让下面的人去审,这样一日一日的审,只怕他斩杀三州半数官员的事,早传入朝廷了。到时候,他还有活路吗?”
章麓将盘好的账册整理出来,交给掌柜的,饮了口茶方才回答:“就算一日将这些贪官污吏都杀完,该死还是会死。他就是在等,不过等的不是朝廷,是百姓。”
“百姓?”
“但死奴的事就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是转良为贱的受害者,他们亦有家人朋友,或许有的人早已放弃,但总有人一直在为他们奔走,王爷等的就是这些人。”章麓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发疯之后,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过,我会为他的这份希望加上筹码。”她的手覆在鱼鳞账上,目光坚定。
章启登时就明白她想做什么,激动的说道:“你疯了吗?如果真的这样做,你是黎朝云的事情就会传入朝廷!到时候你和侯爷一定会被攻讦!还有黎伯府,所有与黎朝云有关的人都会陷入困境!越界动用兵权的事,就已经让朝廷看不惯你爹的人疯了一样撕咬。而你为了报仇筹谋了多少年,真就要为了一个男人功亏一篑吗?”
“我没有要放弃原本的计划,这一个月我买断了河南道及淮南道九成的甘蔗和米粮,现在整个东西漕运粮商的命运皆握在我的手里,我要这些欺压百姓,献媚外族的商人,亲自来求我,亲自对着百姓忏悔自己的过错。”
*
“全杀了?”李谨焕愕然的看着来报信的属官。
那人咽了咽口水将看到的情形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吕州府衙门前已经一片血海,不少老百姓都在拍手叫好,属下赶来之前,还在官道上看见不少衣衫褴褛、穿着草鞋的外乡人。他们在跟茶摊的老板打听淳王在哪儿审案子,想要鸣冤。”
“外乡人……鸣冤?”李谨焕心神恍惚:“呵,还真叫李啸音逼到了这一步,我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王爷,我们现在怎么办?西洲侯已经联名上书,参淳王不忠不义,越权办事,咱们要不要趁此机会再添一把火?”
李谨焕瞥了他一眼:“你想怎么添?”
“章麓是黎朝云这件事对于虞庆侯府来说可是致命把柄。为官者三族内不可从商是铁律,黎家和章家都会被牵扯进来。”
李谨焕:“但是黎家经商是大业皇帝亲允的,怕是动不了。倒是可以以此攻讦虞庆侯,可是,本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天下黎明百姓看似蝼蚁,任人宰割,可他们也是一个王朝的基石,兴衰皆看民心所向。今日本王参奏了为民请命的三哥,父皇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
属官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康王的脸色,问道:“要阻止吗?”
“不必。”李谨焕道:“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本王封地在乐安,乐安的事还没查清就擅自离开封地已然是大错,御史台定然会弹劾。皇兄此次几乎掀翻了三州所有贪官污吏的茶桌,长安多少人的利益牵扯在里面,大约都恨不得他死吧。与其阻止皇兄,不如让他杀个高兴,到时候,那群人反倒不会抓着本王的疏忽大意不放。”
属官懂了,这是要用更大的错误去掩盖小的错误,转移御史台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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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六百里加急带来了李鹤霖送来的案卷,与之一道还有他斩杀三州官员的消息。
正坐在明德殿批奏折的泰安帝不敢置信的站起身,死死盯着信使问道:“你再说一遍,杀了多少人?”
“第一日便又一百三十多人,余下的臣不知。”
朱批的笔尖定定的悬在半空中,血红的朱砂一滴滴的掉落在桌案的奏折上。
上面是钦天监为淳王大婚选的良辰吉日,红色的朱砂如同一滴滴血泪,在‘李鹤霖’三个字上晕染开来。
“让他回来……”泰安帝的声音很轻,轻得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让我儿回来……他不能留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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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宫里,皇后正与景贵妃下棋,李明月在一旁剥瓜子,给皇后一个给母妃一个最后再给自己一个,一盘棋下来,已经剥了满满一盘瓜子。
景贵妃好看的眼眸扫过李明月跃跃欲试的手,从容不迫的将对方面前的瓜子放到了自己面前:“什么时候口疮好了,什么时候再吃。”
“啊……”李明月苦楚着一张小胖脸,神色幽怨的盯着被拿走的白胖瓜子。
“哎呀!你怎么回事!大内禁地怎能如此脚步慌张,若是撞到贵人怎么办?”屋外传来大宫女的呵斥声,以及一位小内侍连连道歉的声音。
皇后瞥了眼屋外,扬声问道:“发生何事?”
“回皇后……”
“皇后娘娘!”小内侍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大宫女的回禀:“孟公公让小得来禀告皇后娘娘,淳王殿下在吕州私自斩杀地方数百官员,被御史台的人联合参奏,威逼陛下将人抓回来惩戒!”
皇后骤然色变,手边刚收拾好的棋子哗啦啦打翻在地。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内侍隔着门,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扬声道:“是河南御史参奏!还有淮南御史联合上表,言……”
“言什么,说!”
小内侍一咬牙,道:“言淳王殿下无视法度,不忠不义。还有虞庆侯违反朝廷律例,令其女经营商号,扰乱莱、青、登三州商会市场,把控济河漕运,令地方百姓无粮可买,饿浮遍野!皇后娘娘,消息传得太快了,六百里加急才入宫中三个时辰,全长安的百姓就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在说淳王嗜杀成性,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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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州府衙后院,李鹤霖不知疲倦的整理着这些官员供述的内容,清晰的梳理出了一条主脉络,和在这条脉络上纵横交错的复杂关系网。
这几日,不停的有百姓击鼓鸣冤,所诉之事皆与转良为贱有关。不少世家的生意被牵扯其中,暗杀与威胁与日俱增,后院主屋前的血溅了一层又一层,但李鹤霖从未让人去清洗过,任由这些痕迹留在那里,被曝晒、干涸。
灯花剪了一遍又一遍,太阳也围着宅院转了一圈又一圈,章麓每每从外面回来,都会看见正屋紧闭的房门和燃了一夜的光。
现在的李鹤霖,只凭一丝信念坚持着,任何安慰与关照都是徒劳。她走进厨房,再次熬了一碗八宝粥,做了两份小菜,托万林送进了正屋。
随着被杀的官员越来越多,就连常年打仗的虞庆军都感觉到手软脚软,但没有一个人有怨言,他们都听得到方问安宣读着这些人的罪行,在幽云十六州是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在他们的心里,这样的人称得上是极恶之徒,下手自然不会犹豫心软。
当第十四把刀被砍出了豁口,最后一个被查实的贪官终于被斩杀。
五百多个人头,被整整齐齐的按照官职大小排列在刑场前,有些百姓不敢靠近,有些百姓指着他们打骂,还有人坐在这些人头前,哭喊着沉冤得雪,哭喊着他们亲人的名字。吕州的百姓第一次从这些人的口中,直到了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恶,这么多的走投无路。
这几日,连两个熟人在街上遇见,都会提几句这些贪官污吏。
“听说,青州有个毛石县,那里盛产花岗岩,去年贡品翻船,那县令收了船主的银钱,让矿主背了锅,最后将那矿山归为己有,与船主七三分利,赚了十几万的银钱。”
“可不是,昨日我看到告示的时候恨不得亲自上手杀了那贪官!他还掳掠幼女豢养在府邸玩乐,有个父亲将他告去了青州刺史府,结果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直接将那为父亲吊在房梁上活活摔死!那名幼女页才八岁,就被卖去了青楼,听说不到一年就死了。简直闻所未闻!太恶毒了!”
这样的话还发生在很多地方,周围州府的百姓不少慕名而来,更多的是想亲眼看着自己的仇人身首分家,将来好在亲人坟前敬一杯酒,告慰在天之灵。
斩杀完三州贪官污吏的第四日,李鹤霖终于从正屋中走出。
青砖白挖瓦,方方正正的庭院中央,难得一身女装的章麓竖着简单的发髻,簪着一根简单的檀木簪子,朝他伸出了手:“善渊,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这次出门,章麓没有带帏帽,而是光明正大的牵着李鹤霖的手,行走在大街小巷上。
过往的行人纷纷给他们让开道路,不少去衙门围观过的人都朝他们鞠躬示意,还有人在人群里高喊:“杀得好!淳王殿下!”
“淳王殿下,您是青天大老爷!”
章麓攥紧了李鹤霖的手说,温和的说到:“你的事迹这几日传遍了大江南北,不止三州,整个河南道、河北道、淮南道、江南道、岭南道、甚至远在西北的都护府,只要是有大同商号在的地方,都有你的消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鹤霖望着章麓,望进她的眼眸深处,极力令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袅袅,我想要淮南王死。”
章麓察觉到了他的挣扎,道:“我知道,她一定会死,但不是现在。”
“可是我有些后悔了,我想将楼松叫回来,我想现在就杀了她!”李鹤霖单手捂着双眼,僵硬的说到:“我们手中明明有那么多证据,数不清的口供证词,那么多的目击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愿意站出来指证她,可是……我却不能像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她!”
没等章麓回复,他又自顾自的说到:“我一直不觉得这世上没有谁比谁矜贵,大家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杨素乾给我结结实实上了一课,她到现在还那么猖狂那么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她背后的世家,因为她这些年在淮南积累下的好名声?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为罪人开脱,无视他们的曾经犯下的恶,只想保住现在的荣华富贵。待她去了长安,父皇或许会因为她做下的事削了她的爵位,收回她的封地,将她软禁在长安,却不会真的杀她。否则,淮南这些世家,定然会有异动。大晋刚刚立朝,本就风雨飘摇,再经不起这些世家的背刺了。”
章麓抱住李鹤霖的胳膊,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背:“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每个人都有私心,私心会让他们短暂的抛弃理智与道德,无所不用其极的达到目的。就像你斩杀了这七百余名贪官污吏,京城的官员不会有人觉得他们不该杀,但会有人因为你的行为感受到了威胁,他们会为了私心一遍遍的抹黑你,攻讦你,将你的为民伸冤扭曲成嗜杀成性、意图谋反。”
她的语速飞快:“就像幽云十六州,人人皆言虞庆军军风严格,品行上佳。可没人知道这里面其实也藏污纳垢。我还记得哥哥第一次去北宁关,第二天就气呼呼的跑了回来,跟爹告状说书记官贪墨粮草,但爹告诉他,这样的贪官是杀不尽的,你可以选择在战场上杀死他,可以选择在他回家的路上掳走他,在深林里割开他的喉咙,但你无法让一军之将领天天去处理这些杂事,为一个小小的书记官大动干戈。这会让他们失去威信,也会浪费他们在探查敌军、分析局势、作出部署上的时间。”
李鹤霖沉默着,许久才开口:“我有无数办法能悄无声息的杀了淮南王,却没有一种能让她接受审判,告慰亡者的在天之灵。她还是前朝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还是淮南道百姓口中的善良的王,还是会在死后被风光大葬。几百年过去,几千年过去,或许她的陵墓会被发现,人们会将她描述成一位伟大的领主,人人对她歌功颂德,却无人知晓她过去犯下的那些罪。她沾染的鲜血,她犯下的错,永远不会出现在墓碑之上,永远不会被世人知晓。”
两人已经行至行刑场,无数衣着褴褛的百姓围坐在那里,哭诉着心中的悲苦。
一阵车辙声传来,两人回过头去,只见一身着四品官服的男人翻身下马,朝李鹤霖走来。
他展开明黄色的圣旨,一字一句的念着,无数百姓放下手中的活计向这边聚拢而来。他们没有跪,只是或好奇或疑惑的打量着圣旨背后的龙,与宣读圣旨的人。
待官员宣读完毕收起圣旨,才发觉刑场外小小的空地竟集满了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得他发虚。
他只能轻咳一声尽量保持镇定:“淳王殿下,陛下收回了您的军令和金令,还请您将他们都交给下官。”
章麓上前一步,挡在了李鹤霖的前面道:“金令可以给你,但是你是文官,且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