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北方下起雪来洋洋洒洒落在屋檐上,枯枝上慢慢融化再冻结成冰,日升日落转眼间青瓦被覆盖,放眼望去茫茫一片。
将近年关宫中开始筹备帝王吃穿住行的开销,每个人都格外忙碌连带着大臣们也要时不时被叫过去提出计策。
一来二去世家们发现往日低调的辜家,愈发不见踪影更有甚者察觉到他们已然将族中后辈瞧瞧转移出京都。
风雨欲来,敏锐之人已经开始跟着留后手。
宫殿内,帝王坐在软塌上烤火,松弛的褶皱耷拉着,苍老的手故作镇静不规律地敲击木桌,他翻开奏折浑浊的老目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辜向邪神色淡淡:“陛下万安。”
“世子不亏是辜家之人,忠心耿耿。”
奏折上是辜家近些年仓库储物明细,辜大人有意致仕特意将这些身外之物捐赠。
辜向邪归京半月有余其中大多时候常在宫中待着,外界皆知他早已与家族断绝关系,但显然帝王不这样认为依旧妄图通过他去挟制辜家。
想着,辜向邪眼里的嘲讽之色愈发浓郁,他俯身行礼低声道:“臣还有一宝物想献于陛下。”
“哦?”宣烈帝睁眼目光锐利幽深,他像是看透什么满面阴鸷,“什么东西。”
“长生之药。”
话落,宣烈帝精神一振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辜向邪。
“快快快,拿过来。”
没有哪个帝王能拒绝长生的诱惑,只是这世间真的有长生药吗,太监压下心中的忐忑小心翼翼接过辜向邪手中的木盒呈上去。
“啪。”
木盒打开,红色绒布上赫然放着黄豆大小的棕色药丸,只此一粒,帝王眼睛赤红举起来对着烛火端详,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却没有将药丸放进口中,而是看向辜向邪。
“此药当真有用?”
辜向邪垂眸镇定自若:“微臣自不敢欺瞒。”
帝王心想也是毕竟辜家所有人的命可都在他手中呢,他从袖中掏出药瓶取出一颗红色的毒药:
“世子去凉城数月,这药可许久没吃了。”
宣烈帝从来都不会信任旁人,但他知晓世人惜命,因此身边的近臣皆被他下了毒药,这毒本不需要频繁吃,一粒便足以深入骨髓此生无解,此时也不过是为了警告辜向邪。
辜向邪洞悉帝心丝毫不犹豫吞下毒药,剧痛瞬间席卷,他弓腰艰难喘息:“陛下若不信,臣可当众试药。”
说着便要去抓药盒,帝王瞬间将要塞进口中,一脚踢过去:“放肆!”
吃下那药,帝王面色变得红润眼神迷离起来他对镜自赏果然见皱纹都淡了些,顿时欣喜异常,跑过去扶辜向邪。
距离拉近匕首出其不意刺进胸膛,鲜血涌出殿内太监杀鸡般尖锐的嗓音响起,藏起的皇家暗卫也纷纷拔剑围住二人。
辜向邪眯眼:“让他们撤出去,不然休想活命。”
匕首并未刺进要害,帝王惜命唯唯诺诺:“都给朕滚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听从安排退出去,殿内自此只剩下两人。
辜向邪按照记忆打开暗道,挟持帝王走进去。
暗门轰隆隆合上,空荡荡的宫殿寂静幽暗,门外兵戈交接碰撞,铮铮作响,飞溅的血落在台阶上。
一双双黑色靴子掠去又迅速回来泼水清理,几息后一切恢复如常。
帝王不上朝的第一日众人只当是累了,第二日群臣上书问候龙体,第三日主动进宫劝诫,第四日有人不要命地提出立太子,众臣惶惶不可终日以为又要血洗此人九族,却意外无事发生。
第五日,有一家老小惨死据说是羽林卫搜查太过残暴导致,大臣们正对着屏风争论不休时,一位疯疯癫癫的妃嫔跑出来不小心透露他们的帝王被宵小之徒劫持,失去踪影。
群臣大惊,慌乱地想要去找个皇室宗亲暂时代理朝政封锁消息,却不知怎么流言迅速席卷京都,百姓人人自危。
黎城军营中,朗副将抑扬顿挫汇报近日京都要事,乐不可支:“公子,你说这皇帝一大把年纪了还要遭这老罪,挟持他的那人怎么不干脆把人杀了啊。”
风青离身披狐裘,唇色苍白,比起往日从容淡定的模样,现如今格外憔悴,他边咳嗽边回应:“将军怎知那人未去弑君?”
“要是真做了,现在应该已经造反登基了吧。”
风青离垂眸,能在此时这么做的他只能想到那个人,对方回到京都知晓谢雪亭南下自然会猜到他的用意,只是他原本以为上次一别算是就此决裂。
辜向邪此举以命相搏给他换来一个更自洽的名义,属实出乎意料,风青离想不明白对方意欲何为。
若是他遭人欺骗定然是恨极,又怎么会再次相助。
“咳咳……”风青离停下歇息片刻,捂着胸口继续道,“事出突然,还请朗将军先一步赶去与谢将军汇合提前谋划。”
朗副将抱拳:“这就去,只是公子您这病还未好利索吗?”
自那晚起,许是在水潭里待太久风青离感染风寒发热好几日才醒,吓坏了众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小病,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将近每晚都受寒,一直未曾完全治好。
“不碍事。”
“世子为何突然归京啊?”朗副将欲言又止,他当时可是看到房间里他提供的酒是喝了的,药油可没动。
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
风青离怔了怔,刻意撇去心头那抹异样:“世子……想家了。”
“原来是这样,等我们的人攻上京都公子就可以和世子再团聚了。”
朗副将握拳匆匆离开。
是夜,京中密信落于风青离手中,自前一封信间隔不过三四个时辰,若非发生急事也不会同天追加密信,他展开见到上面的字,气息不稳心跳声骤然停顿。
风青离起身朝外走去,声音冰冷森凉像冬日里冻住的铁般:“备马。”
被攥出褶皱的宣纸飘落,上面只有六个字:世子垂危,速归。
清凉的月色下快马疾驰飞速在官道狂奔,青衫飞卷呼呼风声擦过风青离脸颊,他攥紧缰绳频繁挥鞭,面色冷峻凝重,身后跟着的五个暗卫对视一眼纷纷加快速度,才能避免被甩开。
日头升起,马儿跑累速度慢下来风青离才有空写信向老将军交代辞行之事。
夜以继日,等赶到京都时风青离握马鞭的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还在微微发颤,他按照暗卫查到的地址到了京城的一处院落。
白雪皑皑,风青离刺痛的手触摸在满是冰霜的门上,迟迟不敢推开,直到听到屋内东西打破的声音,他才猛地推开冲进去。
见到来人,辜向邪瞳孔骤缩手上力气松懈,茶杯再次坠落碎成几片,水溅湿中衣,他滚动喉结转身拿起木架上的衣裳穿戴整齐,才在一边坐下哑声问:
“相爷怎么突然回京了。”
辜向邪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如同破了洞的布被风吹着呜咽,只是听着风青离不自觉心头发涩,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
风青离重新倒茶握着杯子伸到辜向邪干裂的唇上:“听闻世子……”
半晌过去,风青离还是没能把那两个说出口,他想或许是暗卫发错信函或者是写错了字。
“世子近日可安好。”
辜向邪抿着茶水抬眸,他瞧见对方难掩的担忧捏了捏掌心软肉,或许是时日无多他坦诚许多:“不好。”
“风青离,我吃了那个人给的毒药,会死。”
风青离身子僵住,他没想到这个人这次会这么胡来。
风青离道:“别怕,天下之毒万变不离其宗,等我找到那毒药研究几日便可替世子解毒。”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没来由的变得沙哑,他的所有不自信皆出自这个人。
黎城到京都骑马最快要十日左右,大雪封路只怕是要更久,帝王被挟持之事的消息传出也才不过三四日,辜向邪并不明白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见到风青离。
弑君夺位此为大逆不道,无论成败皆要遭受千古骂名,更应该细细谋划,在如此多事之秋进京,十分不明智。
辜向邪垂下眼眸,视线不经意落在对方手指骨节红肿的冻疮上,心中莫名酸涩,他忽而轻笑:“还记得蛇蝎陵吗,我想葬在那里。”
这一次,他想这个人看着他埋在那个孤苦无依之地,他想死后换这个人去思念。
如果他会有思念这种情绪的话。
风青离现在才得知总是动不动想死的人有多可恶,他并未回应这句话反握住对方手腕把脉。
片刻后风青离手指攥得越来越紧,他松开沉默看着辜向邪泛红的手腕,换另一只把脉。
风青离眼眸幽深:“脉象并无异常。”
辜向邪抬手抚平蹙起的眉,唇边扬起浅浅的笑:“相爷怎如此好骗,辜某说什么都信。”
“自然是……没中毒的。”
查不出中毒,只能说明此毒更加厉害,风青离想起戴郎中的话觉得此事怕是要请人来京都一趟。
风青离叹气,世子嘴硬起来是真的让人无奈。
“先好生修养。”
风青离起身将人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圈住对方腰身闭上眼睛,亲密无间的距离冰凉被窝渐渐温暖,呼吸交缠空荡荡的心重新有了着落,渐渐地他的意识模糊。
滚烫的温度贴在辜向邪脸颊,很温暖,就像这段隔阂与决裂从未发生般。
他低声叹息再也无法将这当作梦境,辜向邪背对着风青离,小心摸索出被压在枕下的线报。
原本是不准备看的。
褶皱的纸上事无巨细地描述着这几日风青离的所做所行。他平静的视线落在最后几行字上再次泛起波澜。
拖着病体不眠不休,夜以继日,跑死两匹马。
辜向邪攥着纸轻叹:“风青离,这到底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