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凌晨1点27分,一艘大型集装箱货轮在哥谭近海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撞上史邦大桥,造成三十多人死亡。
罗宾把最后一名伤员捞上岸,制服内置的烘干系统开始悄无声息地自动运作。神谕那头传来一通急讯。
“结果出来了,这是一艘空船。”
这件事实在有趣。
神谕比对了事发地和海上浮标监控拍摄的货轮吃水深度,在货轮接近史邦大桥直至撞上的那一刻,并无任何人或船离开,船舶却凭空上升了好几米。
“是嘛。”提姆轻笑一声。他刚跟GCPD的警察要了今天的行船登记,对方半靠在警车车头打了个呵欠,听见罗宾突兀的低笑莫名哆嗦了一下。
提姆摆摆手。
接着,他以路人看来十分惊险的速度在一端没入海中的断裂桥面上不要命般地急速滑行,在几乎要撞上巨轮之时打了个旋,像驯服了地心引力和风力的幼鹰,灵活地把自己甩到船上。
蝙蝠侠正在甲板上等着他。
也不完全是在等他。面罩下的眉头紧蹙,他在思考着什么。
蝙蝠侠用特质的黑色战术手套拢起地面一堆灰,握的不紧,钙磷混合物从他指缝簌簌落下。提姆知道他肯定做了成分检测,就开始打量别的。
“里面已经看过了?什么情况?真是‘幽灵船’?”
“假设你想要忽略了船舱内部运输痕迹和几十堆黑灰的话,那么的确可以这样说。”
甲板上有十几堆这样的灰烬,最大的那堆依稀冒着火星。甲板上空弥散着有机物燃烧导致的烟气,被提姆抬手挥开。除此之外,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蝙蝠侠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冷硬得像块石头,上面还沾着从上一个打架现场留下的狰狞血渍,当然,是别人的。他就顶着这么一副饮血恶鬼般的面孔,在罗宾刚好探查搜集完一圈信息即将转过身来时阴森森地提问——
“把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烧成灰需要几遍?”
——Seriously?
提姆蹭的一下转过来,被导师猝不及防的骇人模样惊到后退一步,但他十分熟练且镇定地整理好自己。
“三遍。我能想到最早的案例是圣女贞德。第一遍,她的呼吸道被灌入滚滚浓烟,贞德窒息身亡。第二遍,她的脏器被烧毁。第三遍她的骨头被点燃,她真正化成了灰。”
话还未说完,提姆就明白了蝙蝠侠的暗示,但他仍然有些疑惑:“可时间对不上。理论上烧骨成灰最快也要二十分钟,从浮标处到撞桥点不过五分钟的航程……”
“——所以,他们略过被烧焦的中间环节,是一边燃烧化灰一边死去的。”
这只壮硕的类蝙蝠生物脸上斑驳着自他同类身上飞溅而来、已经凝固了的血痕,不透光面罩的边沿缺了几道口子,那是与刀枪贴面共舞的证明。
这张脸上分明像冒纳罗亚火山一样喷涌着不知对谁的愤怒,却又在丝雾般月光的遮掩下流出一缕堪称是脆弱的怜悯。
27
麻醉,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病人可以安静舒适地躺在手术台上,感受不到疼痛、无知无觉地,接受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缓缓剖开肚皮,在血肉间穿针引线。
但总有像蝙蝠侠这种克服了“我为鱼肉”的心理恐慌的变态,不过,有着如此设想的提姆在行动上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变态。
蝙蝠侠到底还是小瞧了他的黑客技术。提姆的第七次入侵大获全胜,他悄无声息地绕过蝙蝠侠对电脑的严密封锁,拿到了布鲁斯.韦恩的体检报告。
暂且不提其它同样令人心惊肉跳的身体数据,只麻醉抗性一方面,提姆就为布鲁斯过去遭受的一切沉沉叹息。
对他们这些义警来说,要想抵抗哥谭反派们有事没事科研创新搞出的生化毒气,防毒面具并不总是生效。
所以布鲁斯用自己的身体整出了抗体。
简单地说,罗库溴铵等肌肉松弛剂要至少加大1.5倍剂量才能把他药翻,而咪达唑仑这类的镇定剂在他身上的生效时间要慢一个小时多一刻钟。*
再早些时候,提姆刚刚加入义警事业的那会儿,某天晚上他把重伤的蝙蝠侠从混战的小混混堆里捞出来,带到汤普金斯医生那里做手术。
提姆以为这个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大家伙打了麻醉一定就昏睡过去了,没想到他还能在汤普金斯医生割开他血肉模糊的右胸取出刀片、也就是医生与提姆交流手术事宜并询问他今晚的状态时抬起头,混浊的蓝色眼睛紧紧盯着提姆,哑着嗓子却口齿清晰地吐出一句:“罗宾,注意言行。”
提姆当即就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那其实是一句脏话。
而布鲁斯却面无表情地闭上眼,整片空气随着他一块静默良久,直到他被手术针一点一点缝合完伤口,没有任何停歇地安排提姆后续收尾工作。
提姆后来才知道他手术的全程都能感受到疼痛。
这个人,仿佛真的不在意“为人宰割”的恐惧。
这种心理恐慌在医学上叫麻醉觉醒,是指在全身麻醉的前提下病人身体运动神经被屏蔽而感觉意识清醒的情况。病人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次切割、结扎、穿刺、上药……*
那时候提姆刚刚成为死去的那个罗宾的继任者,跟蝙蝠侠还不太熟,他只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向蝙蝠侠提起这件令他震惊无比的事情。
而蝙蝠侠的回应……
蝙蝠侠没有什么回应。
28
唐宁想去摸自己被烈火烧灼的腹部,可刚才赶到的罗宾却按下了她颤抖的手。
“不能碰,你的手也会被点燃的。”
“这种火会追踪并将一切有机物烧成灰烬。”
唐宁疼得几乎昏过去,浑身是汗,她觉得她自己的身体好像个火炉,简直要把她自己都蒸发掉,一时间十分恐惧。罗宾握住她僵直的手,像安抚一样,重复了好几遍,她才勉强弄懂自己现在的情况。
模糊的眼睛有一刻聚焦,她突然发现在她身旁还跪着一个人。
虎杖?
虎杖!
“我不想死……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要……”她苦苦哀求着。
他不是有什么能治疗别人的能力?能不能救救她,救救她!
为什么低着头呢?这个孩子,她从前帮了他那么多,为什么——
唐宁难以置信地对上虎杖那堆满了泪水的双眼,那双与她牵挂着的人一摸一样的眼睛。
她喘着粗气,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但竟不知哪里来的狠劲,一把挣脱罗宾的桎梏,探向自己灼热无比、剧痛无比的腰腹。
那儿曾经生长了一个孩子。无数次她心怀忐忑与爱意抚摸那块白皙的皮肤,她感慨,自己是多么幸运,避开了虫爬一样的妊娠纹,产后恢复得又快,身材很快就回到了巅峰。她就这样招摇着纤细的腰肢迷倒了不知有多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包括那个让她遭受现今这般痛苦的人渣。
但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唐宁什么都没有摸到。
只抓起一把灰。
29
提姆冲进来前就已经听见那几乎要掀开整个天花板的惨烈尖叫,接着是混在其中不易察觉到的窗户打碎的声音。
他急匆匆甩过去一眼,穿着褐色夹克的人影一晃而过跳下大楼,速度很快,但提姆仍然扔过去一个追踪器。
然后他奔向虎杖,跪在地上的虎杖,以及被他单薄脊背遮了半身、躺在地上的女人。
提姆慢慢止住了脚步。
解析一则加密文件,瓦解一小队持枪佣兵,易容成孤儿院少女去套贩卖器官的掮客的情报——伤情判断,与这些课程同属于义警必须修习的基本功。
因此他一眼就看出躺在地上的女人受了致命伤。
篮球大小的洞口贯穿了唐宁的大半个腰腹,她这里完全是空的,原本的骨头和血肉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不能说没在滴血,而是烧焦的皮肤和融化的肌肉迅速烧成了一卷一卷的灰,落在地上盖住猩红的一滩血。
火焰毫不留情地吞食着她的血肉,向上蔓延到胃腔,向左延展到几乎把她拦腰截断。即便现在瞬移到手术室截肢,她也会因为失去太多脏腑、器官衰竭而死。
30
唐宁尤其怕死。她自认为没人比她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但生死关头,她忽然又觉得,在疼痛面前,死亡原来只是小事。
她死死揪住虎杖的衣袖,试图扯着他向前,虎杖也如她所愿将耳朵贴近。
“——虎杖、私を殺してくれ。”
杀了我,快点。快杀了我。求求你,太疼了。
虎杖猛地起身,面色惨白。
他没有应声。只是忍着咒力运转时那股奇怪的波动带来的不适感,第四次发动反转术式。
白光闪过,唐宁新长出的骨与血被火焰瞬间反扑,而后再一次被以更快的速度吞噬殆尽,仿佛有无形的规则横在他的面前——是这个世界在冷声呵斥:你不可能救下这个人。
如同此前死去的所有人。
31
在被烧成灰、完全丧失身体机能之前,唐宁已然休克,丧失了意识。
给唐宁注射止痛针后,罗宾不忍地偏过头去,眼眶湿润,他已经尽他所能给予了唐宁以关怀。
当蝙蝠侠姗姗来迟地冲进现场,却只能注视着一身灰扑扑旧制服的粉发男孩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无辜卷入这场闹剧的女人一点点死去。
冰冷漆黑的蝙蝠战衣下,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向蝙蝠侠袭来。
再一次。
一个新建立的、系着生者的锚,摇摇欲坠。
但是虎杖悠仁提起了刀。
这是一把生着血锈、闪着寒光的刀。这把刀不止开了刃,势必也沾过不少人命。
一时间,蝙蝠侠与罗宾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一路听凭他们安排行动的少年,一大一小两位侦探不约而同给他打上性格乖顺的印象标签,却将短刀径直刺入唐宁胃腔,鲜血喷到他脸上、衣服上,他用衣袖抹了抹溅到眼睛里的血,手里的刀继续向更深处去。
昏暗的灯光闪烁着,似乎有一刻黑暗变得更加浓稠,以至于有紫色的异光透出。那张破损的假面根本无法遮住蝙蝠侠的震惊与不解,他下意识走上前。
虎杖正在此时开始喃喃自语。
“闇に生まれ、闇よりも暗く、垢すべてを一扫する。”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蝙蝠侠被突然降下的半球状黑帐隔离在外。
他们眼睁睁看着虎杖的血腥行径。
男孩最后平着划开一道口子,女人的上半身整齐地断下来,手法沉稳迅速,像给待宰杀的菜市场活鱼开肠破肚。
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灼热的火焰舔着他的右手上爬。猩红的鲜血沿着健壮的手臂向下淌。
很快,他的手指开始化作灰渣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