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除了虎杖,没有男人会用“酷毙了”这类词形容唐宁。
19
从天上跳下来的少年替她挡下飞窜的子弹之前,唐宁刚用挎包里的手电把前男友砸了个头破血流。
“So,这就是你找到的新下家?Ning?”
男人捂着额头面色凶狠,身形微微晃了几下,他怨毒地剜了唐宁一眼。唐宁——唐宁只恨他的头是铁皮做的,砸下去居然只见了点血。
“不说话吗?没关系,今晚你和你的小情人谁都不会竖着出这条巷子,我保证。”他调转枪口,准备先收拾这个不速之客,再一点一点折磨背叛了他的女人。
但他没再有机会开枪。
上下眼皮一碰的功夫,劈里啪啦的剧痛连同不明武器撞上他的背部,男人扑向地面,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他怎么过来的”和“好他妈快”的念头——脱手后被劈成两半的手枪就精准命中这位退伍海军上校的脑袋。
这下他五大三粗的身体终于没什么不服的了,老老实实晕倒在地上,神经性地抽搐两下。开了瓢的脑袋一动不动,豁口滋滋冒血,淌了一地。
唐宁马上条件反射地仰头张望彼此间毫无遮挡可能的烂尾楼,有点庆幸这里没有监控、阿卡姆疯人院今夜又刚好有人越狱,正义的代行者和对选地盘十分有讲究的地头蛇们无论哪个都没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既怕亚瑟死在这里、自己惹上荤腥,帮派老大们必定会为他彻查到底——前男友很会逢迎,前不久做二道贩子淘到了非常不一般的好东西,这事有点门道的都听说过;又怕他没死,休养生息了又来纠缠她,从三个月前她就跟他提分手,拢共说了五六次,结果这烂膏药似的男人根本分不掉,还越来越发展出往疯狗进化的趋势。
站了不一会,猩红的血很快洇到唐宁的高跟鞋底。尽管见惯了类似的场面,她的小腿肚还是有些不自觉打颤。唐宁轻咬舌尖逼迫自己定神,蹲到男人跟前探他鼻息。
“幸好他没死。”她好像才是最不该说这话的人,男人的掌印深深印在她脸上,冷风吹来是火燎过一般的疼。
唐宁心情复杂,扭头看向见义勇为的男孩。虽然她的眼睛也没法跟上高速移动的男孩的动作,但她仍然能判断出男孩有着奇特的才能——他十分轻巧地把亚瑟.阿曼德乱射的子弹和那把枪切成片——没有用任何刀具和武器。
“如果他死了,他上面的人不会放过我们,没死——至少我们能消停一段时间。”
没有应答。
唐宁没在意。拍拍腿上沾染的灰尘起身。
“你不知道帮了我是给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烦。我也不用你这样的小孩救。”
“Errr……You、you——angry man talk,he want chuachuachua you and you pongpong! You are so cool!”
“……”
诡异的拟声词和错乱的语法糊了寒风中凌乱的唐宁一脸。
这是在说什么啊?
她久违地调用起高中肄业前攻读古文的头脑——并不多——从支离破碎的单词里捡出关键信息,再努力意会,随后她三十三岁的老脸一红——这该死的不明来历、不明身份、不明能力的小鬼,从亚瑟激情辱骂她开始就在旁边看着了?
“……你从哪来的?还是快点回家吧。”
小男孩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也不叙话。
“你快点回家吧!这地方不能久待!快点!从哪来回哪去!”
挠了挠头,那头粉毛炸成一团大大的蒲公英,听不懂英语一样,一脸蠢相。
唐宁狠狠皱眉。这会她后脑勺抽疼得厉害——亚瑟那混球下手一点情面也不讲,说把她推在地上就推在地上。她撇了地上躺尸的某人一眼,突如其来的烦躁涌上喉头。
“北七(白痴)啊你!完全聽不懂人話吗!我谢谢你的援護(ian-ho)吼,我要走了!再不跑路老孃就要被人當犯人(huan-lin)抓了!”*
……援護(Engo)?犯人(Han'nin)?
“——もしかして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难道您是日本人吗!
“——あなたこそ日本人!あなたの家族はすべて日本人です!”你才日本人!你全家都是日本人!
“——そうだねそうだね!”是啊是啊!
……
不能再跟白痴小鬼扯淡了。
唐宁抓起男孩的手腕拔腿就跑——谢天谢地他只是跟上她、没有问东问西——她们真没功夫闲聊了。
她踩着恨天高在刚下过一场雨的建筑工地上如履平地,跑得飞快。男孩在她们抵达唐宁觉得安全的地方时又说了一次“你好酷”。
“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英语?”
也只有这一句没问题。
这回男孩好像听懂了,傻笑起来。
20
唐宁是很好的老师。
出身女校的她原本应该走上这样的道路,她也的确在教习虎杖时展露出类似天赋。
偶尔升腾起来的对咎由自取的感慨不过像红尾蜻蜓掠过卵石鱼骨遍地的枯涸湖底,掀不起一阵微风。
虎杖有嘴巴,那么便以乡音,以柔声细语,引导他紧闭的蚌壳慢慢朝她打开,于是唐宁得知了关于一无所有和流落街头的一切。
虎杖有耳朵,那么就把他提溜到人堆里,给他哥谭最鱼龙混杂的酒吧作为语言环境,于是虎杖很快掌握了基本对话技能。
虎杖还有强健的身体和富有技巧的打斗能力,这一点唐宁收留虎杖时便早有打算。成年人的算计时常与善意交替面孔,但她看虎杖莫名亲切,也许因为那双与被她遗弃家中的女儿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眼睛。唐宁直接跟虎杖明牌——她需要他的保护,为此可以提供免费的住宿作为交换。
虎杖则是很干脆就接受了这个条件。
“唐宁姐还是我来这里救下的第一个人呢。”
说起拯救的话题,当时的场景实在是太不体面。
除非迫不得已,没有哪个成年人会愿意在小孩面前号啕大哭,就像没有哪个漂亮女人愿意在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叫男人看到——小男孩也不行。
可唐宁早早就失去了自尊。幸运的是,她发现虎杖跟她是一类人。
男孩伸手探向她的脸时,唐宁下意识眯眼闪躲,瑟缩起身体。随后她面上一凉,倏忽间浑身的伤痛竟已如潮水般退去。
唐宁冲到化妆镜前又冲回来。
“你……你……”
结结巴巴“你”了半天,唐宁不知道该惊异于他展现的另一种让弱鸡世界观重组、让坏蛋趋之若鹜的稀缺超能力,还是少年人不管不顾抛出底牌的坦诚。
单细胞生物浑然不觉,嘿嘿一笑,“不用谢!”这时候倒有点活人的气质了。
唐宁打量他。男孩染一头粉发,制服上缀着火红的兜帽和金色螺纹纽扣,只看打扮完全是朝气蓬勃的学生,然而他身上掸不去的阴郁浓稠得几乎让唐宁想要惊声尖叫。说句难听的,唐宁觉得他像被人一寸一寸打断了脊梁埋在地里、又刚被谁刨出来似的。
结合那种奇特的修复能力,唐宁打了个冷颤,他可能真的死过不止一次。
21
时间最吊诡的一点在于,它并非完全线性。
共享同一片圆月的人们凭借同样的参照物共享时间。
人类赋予时间以昼夜之分,衡量并建构了整段生命演化的历史,这样的界定咬住的是自己的尾巴——
纽约比东京晚14小时看到太阳,然而跨越太平洋的电话却将两端置于同一时间维度。
极昼与极夜则是更为夸张的例子。
划定时间的逻辑与时间本身相悖。
时间是空间性的。
时间是无穷点构成的虫洞。
空间与其容纳的人事物储存着有关过去的记忆。踩在现在的每一个点上,由上述三者编织而成的过去会穿梭而来,不分场合地降临在现在。
因此。
过去与现在同一时刻发生。
虎杖正是在赶去救人的当下,听到过去三日的记忆叮当作响。
——原来我从那么早就控制不住咒力外泄了。
——唐宁姐应对异常的态度也太不谨慎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救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怪物。
——我会不会像害死别人一样害死她?
翻阅回忆的速度慢下来,虎杖像一个出离的陌生人一样观览他自己的过去,并毫不留情地评判着他自己。
“你呢,就先住我家地下室。这些钱你也拿着,就当还你救我那次。”
“嗯。”讷讷应声。
“不会说英语可不行,这样怎么生活?明晚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咳咳,以后你就在那里工作,另外,要仔细听那里的人怎么说话。”
“嗯。”点头。
“呀!你怎么在吐?身体不舒服吗?”
“……只是水土不服,没关系的。”
——这完全就是行尸走肉啊,幸好他身体的本能不愿意伤人。
全然一副随她去的态度让唐宁倍感意外,她垂眸沉默半晌。虎杖在心中无奈地苦笑,——终于还是要来了。他面上不显,只静静等待着她按捺不住、开口问询有关异常的那部分。
唐宁却给他一个了然的微笑,把虎杖丢在那胡思乱想,自顾自地从床底下翻出个女士背包的包装盒,打开来是一把开了刃的短刀。
唐宁随手把刀递给一脸懵的虎杖,解释道:“这是之前酒吧查谋杀案时我提前藏起来的刀。你不嫌弃的话就带着遮掩一下。”
“?”
——喂喂这句话是不是信息量有点太大了?
唐宁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我知道你能不用武器切割东西,还有那个治疗的能力——谁让你漏给我,我又不是瞎子没法装看不见。但是,哥谭的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在有利可图的地方无孔不入,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势单力薄,非得让他们撕下一层血肉来。”
“所以,你要答应我,不要轻易跟任何人展现你的超级能力。”
“……好。”
只短暂地接受过几个月战时紧急集训的虎杖并不知道,“契阔”的成立并不完全出于咒术师本人坚定的意志和强烈的心愿。
那些无地自容的歉疚、周身逸散的负罪感让这个年轻的小咒术师浸泡在“一直被善待、未曾有舍予”的自我抨击中,以至于迫不及待想要付出些什么。
在琥珀色双眼终于透进一点光亮的时刻,无人知晓的万籁静寂中,虎杖悠仁得到了某个不具名存在的回应。
束缚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