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这幅画在给她温和形象的同时,也给了她一村书记该有的严肃,非常用心。
她不懂画画,只隐约知道陈礼把山水画常用的几种皴法运用得很自如,画面干净协调,色彩丰富均匀,没有任何琐碎的笔触,应该算得上一副好画。
可惜她不喜欢。
甚至在某一秒,她心里生出一种想要毁掉的冲动。
电话那边,谢蓓蓓听不到下文,喊了声:“姑?”
谢安青把“确保”之后的话补完,说:“挂了。”
“嘟。”
电话挂断,谢安青推门往进走。
身后的脚步声隔了几秒才开始出现,不远不近跟着她走到院子中央时终于出声:“谢书记,门口的墙绘已经完成了,能验收通过吗?”
谢安青平稳的步子有所预料般停下,心想,还是忍不住是吗?非得把她玩到手,玩腻了才舍得让她滚?
嗤。
手机被扔进口袋,谢安青在原地回身,蒸腾水汽在她眼底留下一片寡淡的温度:“如果我说不能,陈小姐会改吗?”
天明的视角和夜晚天差地别,谢安青一开口,陈礼就把她身上的尖刺和昨晚模糊的轮廓对上了。她心一磕,想退不能,说:“那得看不能的原因是什么。”
谢安青:“个人原因。”
陈礼:“什么个人原因?”
谢安青:“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等,任何可能被人关注的地方。”
陈礼:“为什么?”
谢安青:“不为什么。”
陈礼:“觉得我画得不好?”
谢安青:“我说了,不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原因。”
陈礼:“……”
话到这里骤然终止,沉默突如其来。
谢安青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应该忍耐,应该为村里人考虑,为即将到来的秋收考虑,为承诺张桂芬的“后年年底”考虑,她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梦里那些场景的发生,那就应该尽可能和陈礼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可黄怀亦苍老发皱的手像刻在她脑子里了一样,怎么都忘不掉。
她也有她的恐惧对不对。
发现了,避免不了,她就只想安安静静躲起来自己消化。
她不是小时候那个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需要人帮忙的谢安青了,只要给她的时间足够长,空间足够大,周围足够安静,她就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
陈礼非不给她这些“只要”,此时此刻还在企图打破她的世界。
她的情绪就像谢蓓蓓形容的,发酵的酒糟,在胸腔里起伏,激烈地摇晃,朝着胸骨上横冲直撞,最后轰然爆破,陷入平静。
谢安青垂在身侧的手松开,说:“陈礼,有意思?”
极速变化的情绪、语气和问题。
陈礼瞳孔深处有墨色一闪而过,站在最浓的那片阴影里和谢安青对视。
院子里水在滴答,风在摇晃。
过了仿佛半个世纪那么久,陈礼才动了一下,说:“谢书记什么意思?”
谢安青想笑。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必要继续装傻吗?
她们两人的身高差只有两三公分,距离远了可以忽略不计,近了,足够谢安青看向陈礼的眼睛时需要将目光抬起。
这个动作像推开一扇门,打开一扇窗,里面住着谢安青所有的坏情绪。
因为没上锁,之前偶尔有所显露;现在被彻底推开,一切便不受控制。
谢安青说:“字面意思。”
语气前所未有的挑衅。
谢安青:“以陈小姐名校毕业的智商应该不难理解。”
陈礼:“我试图理解过,只发现你在躲我。”
“是。”一连几天不回当然算躲,“但我为什么躲你?”
陈礼:“因为我是同性恋?”
谢安青:“我认识的人里就有同性恋,我对这种感情没有任何偏见。”
陈礼:“那是为什么?”
谢安青:“你不知道?”
快问快答似的谈话到这里再次终止。
地上、树上、桌椅房屋上,院里一切地方上残留着的雨水都在已经变得热烈的夕阳照晒下拼命蒸腾。空气沉甸甸的,好像必须要胸口起伏着才能正常呼吸。
谢安青背着光,眼睛黑得像是能滴出水。
陈礼看着,眼睫微动,想把刚刚掉在额角的那滴水擦掉。
手刚一动,被谢安青猛然抓住,用力拉向自己。
一瞬间之间的动作过后,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谢安青逼视着陈礼:“为什么不说话?”
陈礼笔直地站着,手背迅速开始发麻发胀——眼前这个谢安青她前所未见,对她的失控感正在极速蔓延,她过去那些经验在此刻全无用处,她的从容开始归零。
“不知道说什么。”陈礼说。
谢安青:“但知道怎么做?”
陈礼:“我做了什么?”
本能的反问在谢安青听起来是绝对坦荡且无辜的疑问,衬托得好像她才是那个步步紧逼,无理取闹的人。
一刹那,谢安青几乎气笑,握着陈礼的手控制不住用力。
陈礼整个手都麻了,手腕一阵一阵跳着疼,谢安青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尖锐生硬的对峙持续发展。
蔓延到屋檐,麻雀都怔愣不动的时候,隔壁院里传来谢筠的声音:“我找你小姨说点事,你给我安安分分坐这儿写作业,敢跑一步,我就敢打断你一条腿。”
谢槐夏:“好的妈,从现在起我就是钉子钉在这张板凳上了。”
谢筠没忍住笑了声,快步往出走。
步子由近及远,转了个方向,开始靠近。
即将走过围墙,转入大门那秒,谢安青凑在陈礼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陈礼,别把人都当傻子,也别非要装成瞎子。”